南宫白的“云顶天香”在苏州城掀起的波澜，苏凝霜看在眼里，却并未放在心上。
那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道。
与她而言，南宫白在商业上是掀起滔天巨浪还是折戟沉沙，都远不如一件事重要。
妹妹，凝雪。
弈仙阁，静室之内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死寂，连烛火的跳动都显得格外压抑。
苏凝霜一袭红衣，静静地跪坐在软榻上，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，此刻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。
在她面前，一份刚刚从前线传回的，用鲜血浸染过的绝密情报，正缓缓摊开。
“阁主。”
一名身穿黑衣，脸上带着狰狞伤疤的魅影卫，单膝跪在地上，声音因为激动与压抑，微微颤抖。
“查到了。”
“我们派了三名姐妹，终于渗透进了一品楼的后院，确认了那名被老鸨雪藏的清倌人，就是凝雪小姐。”
“她现在，化名‘苏三’。”
“一品楼的老鸨，打算在三日后的花魁大会上，将她作为压轴的清倌人推出，拍出一个天价。”
苏凝霜的身体，猛地一颤。
那双捏着情报的纤纤玉手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。
苏三……
好一个苏三！
她们姐妹二人，一个叫凝霜，一个叫凝雪。沈家，这是何等的羞辱！
“一品楼……”苏凝霜的声音，冷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那名魅影卫头领的心，猛地一沉，她知道，阁主最担心的事情，还是发生了。
她硬着头皮，继续汇报道：“阁主，一品楼，是龙潭虎穴。”
“它不仅是苏州最大的青楼，更是沈家的钱袋子和情报中枢。整个楼内，三步一哨，五步一岗，就连端茶送水的丫鬟，都可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。”
“更可怕的是，根据我们姐妹换来的情报，盗门副门主封若言，在返回苏州后，便将盗门五虎中的‘飞天虎’冯宁和‘黑心虎’罗佑乾，派驻进了一品楼。明为看场，实为坐镇。”
“强闯，绝无可能。”
话音落下，整个静室的温度，仿佛又下降了几分。
盗门高手坐镇，沈家高手如云。
这已经不是什么销金窟，这分明就是一座插翅难飞的，人间炼狱！
“下去吧。”
许久，苏凝霜才缓缓开口，声音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，却平静得可怕。
“是。”魅影卫统领如蒙大赦，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。
静室之内，再次只剩下苏凝霜一人。
她缓缓闭上眼，脑海中，浮现出的，是妹妹那张天真烂漫的笑脸。
她还记得，妹妹最喜欢跟在她身后，像个小尾巴一样，怯生生地叫她“姐姐”。
她还记得，妹妹最怕打雷，每次打雷，都会吓得躲进她的怀里。
她还记得，妹妹最喜欢吃冰糖葫芦，每次看到，都会馋得直流口水……
可现在，她那个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妹妹，却要在一个肮脏的青楼里，被当成货物一样，待价而沽。
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，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！
“噗——”
苏凝霜再也压抑不住，一口心血，猛地喷洒而出，染红了身前的地面。
她没有去擦嘴角的血迹，只是缓缓睁开眼。
那双颠倒众生的桃花眼中，所有的柔情，所有的脆弱，都在这一刻，被一股滔天的杀意与冰冷的理智，彻底取代！
强闯，是死路。
但，谁说一定要强闯？
她苏凝霜，执掌媚门，最擅长的，从来都不是打打杀杀。
而是，玩弄人心。
……
夜，渐深。
苏州城最繁华的秦淮河畔，一品楼依旧是灯火通明，歌舞升平。
这座江南第一销金窟，就像一头趴伏在夜色中的巨兽，张着它那足以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，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。
楼外，车水马龙，往来皆是锦衣华服的达官显贵。
楼内，更是极尽奢华，靡靡之音不绝于耳。
就在这时，一辆由八匹神俊白马拉着的，通体由金丝楠木打造的豪华马车，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，停在了一品楼的门口。
马车的奢华程度，瞬间便将周围那些官宦子弟的座驾，比得如同乡下的牛车一般。
门口的迎宾龟奴，都是人精，一看这阵仗，眼睛都直了，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。
车帘掀开，一个身穿蜀锦长袍，腰缠镶玉革带，挺着个啤酒肚，年约四旬的富态商人，在两名美貌侍女的搀扶下，慢悠悠地走了下来。
这商人，相貌平平，甚至可以说有几分丑陋，一双小眼睛里，透着毫不掩饰的，色眯眯的光。
他一下车，便旁若无人地，在那两名侍女的俏脸上，一人亲了一口，引得周围一阵哄笑。
“妈的，哪里来的暴发户，这么俗气。”有自诩风雅的读书人，忍不住低声鄙夷道。
“嘘！你不要命了？你看他那身衣服，是蜀中顶级的贡品蜀锦！还有他腰上那块玉，是和田羊脂玉！这一身的行头，够你读一辈子书了！”旁边有识货的商人，连忙拉住了他，眼中充满了敬畏。
“小的给爷请安！”龟奴搓着手，腰弯得像只煮熟的虾米，“爷您是第一次来我们一品楼吧？里面请，里面请！”
那富商拿眼角瞥了他一眼，从鼻子里“嗯”了一声，掏出一张百两的银票，随手就塞进了龟奴的怀里。
“赏你的。”
“哎哟！谢爷赏！谢爷赏！”龟奴差点没乐疯过去，连忙在前面引路，“爷，您这边请！保证让您今晚，乐不思蜀！”
这名出手阔绰得吓人的富商，自然便是由苏凝霜易容而成的。
媚门的易容术，乃是天下奇术。它并非简单的化妆，而是通过改变肌肉的纹理与走向，再配合缩骨功，微调身形。
此刻的苏凝霜，从容貌、到身材、再到声音，都与那个风华绝代的媚门之主，没有半分相似之处。
她将一个脑满肠肥、一朝得志便猖狂的暴发户形象，演绎得淋漓尽致。
就连她身上那股俗不可耐的铜臭味，都是她用十几种名贵香料，精心调配出来的。
一路上，苏凝霜看似左顾右盼，对那些穿着暴露的舞女们品头论足，实则，她那双看似浑浊的小眼睛，却如同一部最精密的仪器，将整个一品楼的内部结构、守卫分布、暗哨位置，全都一分不差地，记在了心里。
她发现，这座楼，果然是外松内紧。
大堂之内，那些看似普通的乐师、舞女、龟奴，一个个呼吸绵长，脚步沉稳，太阳穴高高鼓起，竟全是内家高手！
而在楼阁的各个隐蔽角落，更是隐藏着一股股若有若无的，冰冷的杀意。
那些，是盗门高手的气息。
“爷，您是想听曲儿啊，还是想找个姑娘陪您乐呵乐呵？”老鸨扭着水蛇腰，满脸媚笑地迎了上来。
“听曲？乐呵？”苏凝霜扮演的富商，发出一阵粗俗的笑声，他一把搂住老鸨，在那张涂满了厚厚脂粉的脸上，狠狠地捏了一把。
“爷我什么没玩过？你们这的庸脂俗粉，爷还看不上！”
老鸨被他这粗鲁的动作弄得一愣，眼中闪过一丝不悦，但一看到对方那财大气粗的模样，脸上的媚笑，又浓了几分。
“哎哟，爷，您可真是好眼光。我们这一品楼的姑娘，那可是冠绝江南！不知，您喜欢什么样的？”
“听说，你们这要办什么花魁大会？”苏凝霜色眯眯地问道，“有没有什么新鲜的货色，让爷先开开眼？”
老鸨的眼珠子一转，心里顿时乐开了花。
她看出来了，眼前这位，是个不差钱的主。而且，是个喜欢玩“新鲜”的主。
这种客人，最好宰了。
“爷，您可真是来着了！”老鸨凑到她耳边，压低了声音，神秘兮兮地说道，“我们这啊，最近刚到了一批绝色的好苗子，正调教着，准备在花魁大会上一鸣惊人呢！寻常客人，可是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。不过，既然爷您开口了……”
“少废话！”苏凝霜不耐烦地打断她，又掏出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，直接塞进了老鸨的胸口，“带爷去看看。要是货色好，花魁大会上，爷包了！”
“哎哟！”老鸨只觉得自己的心，都快要被这厚厚的银票给砸晕了。她连忙点头哈腰，亲自在前面引路。
“爷，您楼上请！”
两人穿过喧闹的一楼大厅，来到了相对安静的二楼。
二楼，皆是独立的雅间，装潢得古色古香，显然是招待贵客的地方。
老鸨将苏凝霜，引到一处名为“听雨轩”的雅间前，停下了脚步。
雅间的门，虚掩着，从里面，传来一个女人严厉的斥责声。
“手抬高！腰挺直！让你笑，不是让你哭丧着脸！”
“倒个酒都倒不明白，笨手笨脚的，还想不想吃饭了？！”
苏凝霜的心，猛地一紧。
她强压下心中的激动，装作不经意地，透过门缝，向里看去。
只一眼，她整个人的血液，仿佛都在这一瞬间，凝固了。
只见雅间之内，一个身穿素白衣裙，身形单薄的少女，正像一个木偶般，僵硬地跪坐在地上。
她的面前，一个面容刻薄的半老徐娘，正一脸嫌恶地，对她进行着训斥。
那少女，有着一张足以让世间所有女子都为之嫉妒的，绝美脸庞。
五官精致如画，肌肤胜雪。
哪怕是穿着最朴素的衣裙，未施半点粉黛，也难掩其倾国倾城的风姿。
那张脸，苏凝霜就算是化成灰，也认得。
——凝雪！
真的是凝雪！
然而，那张熟悉的脸上，却不见了往日的半分神采。
那双曾经如星辰般璀璨，如清泉般灵动的眼眸，此刻，却只剩下一片空洞与麻木。
她的眼神，涣散，呆滞，充满了对周围一切的，恐惧与陌生。
仿佛一具，被抽走了灵魂的，绝美玩偶。
“让你给爷倒酒，没听见吗？！”教习嬷嬷见她一动不动，顿时火冒三丈，扬起手，便是一个响亮的耳光，狠狠地抽在了苏凝雪的脸上！
“啪！”
一声脆响！
苏凝雪那白皙的脸颊上，瞬间浮现出五道清晰的指印。
她被打得一个踉跄，险些摔倒。她抬起头，那双空洞的眼眸里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。
那不是愤怒，也不是委屈。
而是，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般，纯粹的，恐惧。
“轰！”
苏凝霜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，像是有什么东西，轰然炸响！
一股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，从她的脚底，直冲天灵盖！
杀了她！
杀了这个老虔婆！
杀了这里所有的人！
这个念头，如同疯长的野草，瞬间便要吞噬她所有的理智！
她的手，已经下意识地，摸向了袖中那柄淬毒的匕首！
然而，就在她即将动手的瞬间。
雅间内的苏凝雪，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，那双空洞的眼眸，下意识地，朝着门缝的方向，望了过来。
四目，相对。
苏凝霜的动作，猛地僵住了。
她从妹妹的眼中，看到了一丝，微弱的，求救的光。
那一丝光，像一盆冰水，瞬间浇灭了她所有的怒火。
不能动手！
一旦动手，凝雪必死无疑！
自己，也绝对走不出这座一品楼！
苏凝霜的指甲，深深地刺入了掌心，那剧烈的疼痛，让她瞬间恢复了绝对的冷静。
她缓缓地，松开了握着匕首的手。
“啧，这个不错。”
一个粗俗的，带着几分淫邪的，充满了暴发户气息的声音，从她的喉咙里，发了出来。
她推开雅间的门，挺着个大肚子，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，那双小眼睛，肆无忌惮地，在苏凝雪那玲珑有致的身体上，来回扫视。
“就是性子烈了点，像头还没驯服的小野马。”
她走到那名教习嬷嬷面前，又掏出几张银票，拍在了她的脸上。
“给爷，好好调教。”
“三天后，花魁大会上，爷要看到一个，听话的，懂事的，会伺候人的，绝色尤物。”
说完，她甚至没有再多看苏凝雪一眼，便转身，在一众人的簇拥下，大笑着，扬长而去。
没有人看到，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，她那双看似浑浊的小眼睛里，闪过的那一抹，足以让天地都为之变色的，彻骨冰寒！
直到走出一品楼，坐上那辆奢华的马车。
苏凝霜脸上的伪装，才如潮水般，褪去。
“噗——”
她再也支撑不住，一口鲜血，喷在了面前那名贵的波斯地毯上。
她的身体，剧烈地颤抖着，那张恢复了原貌的绝美脸上，血色尽褪，惨白如纸。
两行清泪，不受控制地，从那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眼中，潸然滑落。
但仅仅是数息之后，那无尽的悲伤与心痛，便被一股更加疯狂的，冰冷的杀意，彻底取代。
她的目光，穿透车帘，死死地，锁定着身后那座灯火辉煌的人间炼狱。
沈家。
一品楼。
你们，都得死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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