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清晨,雨后的宫道湿漉漉的,青石板缝里钻出些新绿的苔藓,踩上去带着点滑腻的凉意。傅承愈换了身石青暗纹常服,领口袖口都系得一丝不苟,唯有袖中那卷桑皮纸,被指尖反复摩挲得发皱,边角都卷了起来。
坤宁宫的太监见了他,脸上明显掠过一丝诧异,却还是恭敬地引路:“齐王殿下稍等,奴才这就去回禀皇后娘娘。”
殿内静得很,只听见铜鹤香炉里的檀香簌簌燃烧,偶尔有宫女捧着茶盏走过,脚步轻得像猫。皇后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翻账册,明黄色的帐幔垂在肩头,衬得她鬓边的东珠耳坠愈发莹润。听见脚步声,她抬起眼,目光落在傅承愈身上时,眉梢微挑:“承愈?今日不是初一十五,怎么过来了?”
按宫里的规矩,他虽是记在皇后名下,却不必日日请安,每月两次的例行问候已是全了礼数。这些年他性子疏淡,更是鲜少踏足坤宁宫,今日突然到访,难免让人心生疑窦。
傅承愈躬身行礼,动作标准得挑不出错处,声音却比往常沉了些:“给皇后请安。今日晨起无事,想着许久没来给您请安,便过来看看。”他没绕圈子,从袖中取出那卷叠得整齐的纸,双手捧着递上前,“昨日整理母妃旧物时,偶然发现这个。上面的字迹像是母妃的,又提了坤宁宫,想着或许与您有关,便送过来了。”
皇后放下账册,指尖在书页边缘顿了顿,才伸手接过纸卷。她的指甲染着凤仙花汁,红得剔透,捏着纸卷展开时,傅承愈清楚地看见,她的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。
“坤宁宫烛台,第三阶有影。”
短短十个字,皇后看了足有半晌。殿内的檀香仿佛凝固了,连窗外的鸟鸣都低了下去。忽然,她握着纸的手猛地一颤,纸卷边缘被捏出几道深深的褶子,肩头像是被什么重物压着,微微瑟缩了一下。那震惊的神色在她眼底一闪而过,快得像错觉,随即就被一层沉沉的雾气遮住,看不真切。
“你们都退下吧。”皇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殿内的宫女太监们对视一眼,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。殿门“吱呀”一声合上,将满室檀香与外面的天光都关在了里面。
皇后把纸卷放在紫檀木案上,指尖反复摩挲着泛黄的纸边,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。那口气叹得极轻,却像含着十几年的风霜,“这张纸条……应该是你母妃留给我的。”她抬眼看向傅承愈,目光里带着些复杂的怜悯,“看来,有些事是瞒不住了。你母妃当年留下这句话,或许早就料到这一日,会被你看见,或是被我看见。”
傅承愈的心猛地一沉,喉结动了动:“皇后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你的母妃,纯妃娘娘,”皇后的声音放得很缓,像是在说一件极遥远的事,“其实是前朝的昭阳公主。”
“轰”的一声,傅承愈只觉得脑子里炸开了。他踉跄着后退半步,撞在身后的朱漆柱上,背脊传来一阵钝痛。前朝……昭阳公主?那个在史书里被记载为“国破后不知所踪”的公主,竟然是他的母妃?难怪母妃从不提自己的娘家,难怪她宫里的摆设总带着些前朝遗物的影子,难怪……难怪父皇待她,总隔着层说不清的疏离。
“先帝在位时,前朝刚灭,旧部散落各地,总想着复国。”皇后继续说道,目光飘向窗外那棵老石榴树,像是透过枝叶看见了当年的光景,“先帝怕他们闹事,又想收编那些能征善战的旧部,便想出了联姻的法子——把前朝公主指给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。既稳住了旧部,又能把人留在眼皮子底下,一举两得。”
她拿起案上的茶盏,抿了口微凉的茶水,才又开口:“可陛下心里从来没有她。他娶她,不过是遵先帝的旨。就像……就像他娶我,也不过是因为我娘家能助他稳固储位。这宫里的女子,于他而言,大抵都只是棋子吧。”
皇后的语气很淡,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,可傅承愈却听出了那层淡色下的苍凉。
“后宫里的争斗,你也见过。”她笑了笑,那笑意却没到眼底,“女人们为了争那点可怜的恩宠,斗得你死我活。可我和你母妃不一样。我们都知道,恩宠是最靠不住的东西。在这深宫里,能活下去的,从来不是最得宠的,而是最清醒的。”
她望着傅承愈,眼中多了些暖意:“我们虽分属两朝,又隔着礼法尊卑,私下里却总以姐妹相称。她绣活好,常给我绣些帕子;我懂些医理,她身子不适时,都是我亲自给她诊脉。在这冷冰冰的宫里,能有个说得上话的人,不容易。”
“母妃去世后,是您……主动求陛下把我记在您名下的?”傅承愈的声音还有些发颤。他一直以为,自己能记在皇后名下,不过是皇室为了“名正言顺”,却从没想过背后还有这样一层缘由。
皇后点了点头,指尖轻轻敲着案面:“你母妃去世之时,我没能去看她。那时我俩刚因些琐事起了误会,正闹着别扭。可她走后,我终究是放不下——我知道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,怕你在这宫里没了依靠,被人轻慢欺负。所以我求了陛下,把你记在我的名下。”她顿了顿,目光柔和了些,“这些年看着你长大,知书达理,稳重妥帖,也算是对得起她了。”
傅承愈望着案上那卷纸,纸页被风吹得轻轻颤动,像母妃当年望着他时,微微颤抖的睫毛。他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的翻涌,终究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桓整夜的问题:“皇后,那您知道……当年母妃究竟是怎么死的吗?史书上说她是病逝,可我总觉得……”
他的话没说完,却看见皇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。她握着茶盏的手猛地收紧,指节泛白,茶水都溅出了些在案上。她张了张嘴,像是想说什么,可话到嘴边,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,只剩下一声沉重的叹息:“承愈,有些事,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。知道了真相,又能如何呢?只会徒增烦恼。”
“可那是我母妃!”傅承愈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压抑多年的委屈与不甘,“我不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!”
皇后看着他泛红的眼眶,眼中闪过一丝挣扎,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:“我是一国之母,有些事,身不由己。你……别再查了,对你没好处。”
傅承愈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,忽然明白了。她是皇后,身处后宫漩涡的中心,牵一发而动全身,有些秘密,她就算知道,也不能说。
“我明白。”他缓缓道,声音里带着些疲惫,却异常坚定,“多谢皇后今日告诉我这些。母妃的身世,还有您对我的照拂,承愈都记在心里。至于其他的……我想,我总能找到答案的。”
说完,他躬身行了一礼,转身就往外走。脚步很稳,脊背挺得笔直,像是突然长大了许多。
“承愈!”皇后在他身后唤了一声,声音里带着些急切,似乎想拦。可傅承愈没有回头,身影很快消失在殿门后。
殿内重归寂静。皇后拿起那卷纸,指尖划过“烛台”二字,沉默了许久。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她站起身,缓步走向内殿。
内殿的墙角立着一座青铜烛台,三足两阶,是先帝当年赏赐的旧物,铜身上的缠枝纹早已被岁月磨得发亮。皇后走到烛台前,伸手抚过第三阶的铜壁,指尖在一处不起眼的凹陷上停了下来——那里的纹路,比别处浅了半分,像是被人按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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