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茧的指甲几乎要抠进肋骨里。
他跪坐在雪地上,脊背佝偻如被折了腰的老松,指缝间渗出的血珠在雪面洇出暗红的星子。
小光的声音像一根细绒线,轻轻挑开他层层叠叠的冰壳:你心里全是黑雪,压得好痛吧?
他浑身剧颤,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。
这声音太陌生了,像从喉咙深处某个被遗忘的洞穴里挤出来的。
四十年前那个被捆在默录司刑架上的孩子,此刻正攥着他的心脏——当时他们用烧红的烙铁在他锁骨下烙下司书奴的编号,用银线将《禁知名录》残页缝进他后颈,说书是没有心的痛是书的职责。
我不想再当书了!他突然嘶吼,声音撕裂了寒夜。
积雪簌簌从枝头坠落,惊得远处的乌鸦扑棱棱飞起。
他颤抖着扯开衣领,露出锁骨下方那道狰狞的烙印,暗红的疤痕扭曲成数字,像条啃噬血肉的毒蛇,我背了十万卷,可没人问我怕不怕!
守符婆不知何时站到他身侧。
她的手像片秋叶般轻,按在他后颈。
白茧僵住——那是当年缝书页时留下的缝线,二十根银线,每根都穿过半寸厚的皮肉。
守符婆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,在火折子上烤了烤,轻轻挑开最深处那根线。
嘶——白茧倒抽冷气,却没躲。
当最后一根银线被抽出时,一片干枯的纸页从皮下翻出,边缘还沾着暗褐色的血渍。
守符婆将纸页展平,残页上的字迹已被血浸透,隐约能辨禁绝共情抹除私念等字。
她低叹:他们把你做成会走的典籍,连梦都不准有。
白茧突然伏在雪地上痛哭。
他的哭声不像三十岁的成年人,倒像个被抢走糖人的孩子,抽抽搭搭,肩膀一耸一耸。
苏芽站在育光院门口,兽皮围裙上还沾着草药汁,目光却比火塘里的炭更暖。
她没说话,只朝哑女教师点点头。
雪语立刻取来素色棉袍,那是给新入谷的流民预备的,还带着晒过太阳的味道。
穿上。苏芽蹲下来,将棉袍披在白茧肩头。
他像只受了惊的鹿,猛地抬头,眼眶通红。
苏芽却已转身走向育光院,声音不大,却像钉子般钉进他心里:你想护真知?
那就学怎么护人。
三日后的晨雾里,心烛的咳嗽声像碎瓷片。
他缩在火塘边,小脸白得像浸了水的纸,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。
小光攥着他的手,掌心全是汗:阿烛的手比雪还凉。雪语的手指在空气中急得乱飞,最后只能抓住苏芽的衣袖,比划的动作又快又乱。
结阵。苏芽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。
她解下腰间的产钳,钳柄的包浆蹭过指腹——这是她接第一个孩子时磨出的老茧,此刻却像某种信物。
九双小手再次围成圆阵,小光将那枚心印雪符轻轻贴在心烛额上。
雪蚕丝底遇体温泛起淡金纹路,像片落进晨雾的银杏叶。
不愿死。苏芽按住心烛的手腕,感受着那细弱的脉跳,还想看春天。她的声音很慢,每个字都像在揉碎了喂给风听。
孩童们的手渐渐发烫,小光的眼睛泛起金芒:阿烛的心里有朵小花,快被雪埋了!心烛突然睁开眼,睫毛上挂着泪珠,他抬起手,手指微微动了动——是个歪斜的字。
当夜,心烛在小光怀里闭了眼。
那枚雪符从他额上滑落,静静躺在他掌心,纹路未消,还带着他最后的体温。
苏芽将他葬在黑渊谷最高处,没立碑,只插了根旧产钳。
那是她用了十五年的接生工具,钳尖曾剪断过三百个婴儿的脐带,此刻顶端系着枚空白雪符,在风里轻轻摇晃。
从今往后,我们不抄书,不刻碑,也不靠嘴说。她站在山岗上,身后是九双哭红的眼睛,还有白茧——他换上了素袍,此刻正捧着心烛的心语本,指腹摩挲着桦树皮上歪歪扭扭的字。
苏芽的声音被风吹得很远,我们要让每一个被拉过手的人,都记住一件事——他们活着,就值得被记得。
话音刚落,远方传来细碎的响动。
说书砖网的方向,几个村落的屋顶突然亮起微光,像是有星星落进了窗户。
而在北行地底深处,那枚刻着的头骨,正发出脉动般的红光,像颗埋在地底的心脏。
更远处,北行谷口的山道上,点点火光正蜿蜒而来。
像条被冻僵的蛇,正缓缓苏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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