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行谷口的雪被踩出深痕时,苏芽正蹲在育光院廊下。
她捏着那枚从心烛掌心拾来的雪符,体温将雪蚕丝底的淡金纹路焐得发亮,像极了孩子临终前眼里最后那点星火。
头前灯笼是鎏金飞鹤纹。影行队暗桩的暗号从墙根传来,尾音裹着北风的刺响。
苏芽指尖微顿,抬头望向谷口——三十六点火光正破开夜幕,最前一人着紫缎翟纹官服,腰间玉鱼袋随着步幅轻撞,连靴底都沾着京城才有的沉水香。
礼正卿。守符婆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,声音像陈年竹简裂开的细响,大雍礼部尚书嫡子,当年主持过禁共情典仪。她枯瘦的手指指向队伍中央那口青铜钟,天罚钟,铸时熔了三百童男童女的骨血,鸣则震人心魄。
苏芽起身时,兽皮围裙上的草药汁蹭在廊柱上,洇出淡绿的痕。
她望着礼正卿踩着新雪直登黑渊高台,八名力士将青铜钟架在台心,钟身斑驳的血锈在火把下泛着暗红。
大雍正统在此!礼正卿抖开金丝诏卷的瞬间,紫袍被风卷起猎猎声响,永冬乃天罚降世,唯承天命者可解!他玉笏指向燕迟所居的竹院,召废质子燕迟归京,立为救世储君;令逆首苏芽焚谷归命,率万民血祭天坛,以赎聚乱之罪!
话音未落,力士手中的撞木已重重击在钟上。
嗡——
低频震颤像把钝刀,顺着雪地往人骨髓里钻。
育光院门口的孩童突然捂住耳朵,小光踉跄着撞进苏芽怀里,鼻血溅在雪符上。
最年幼的心语班孩子直接栽倒,嘴角溢出黑红的血沫——那是震碎了心肺。
捂住耳朵!苏芽一把将小光护在臂弯,目光扫过倒在雪地里的十二道身影,喉间泛起腥甜。
她看见礼正卿的嘴角勾着笑,像在欣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码。
守符婆。她转身时声音稳得像块压舱石,取九块说书砖。
老女官没多问,转身冲进屋内。
不多时,九块刻着北行寨名的桦木砖被摆在案上。
苏芽扯下颈间的银簪,蘸着小光脸上的血在砖面划下诏书全文——她故意漏掉二字的笔锋,让墨迹在字末尾晕开个缺口。
影行队,她将砖递给候在阶下的暗桩,连夜送往各寨。暗桩接过砖时,指腹擦过那抹血痕,突然抬头:要解说吗?
苏芽望着谷外翻涌的雪云,让他们自己读。
恐惧要是被捂住,就会烂成顺从;摊开了晒,才能烧出火星子。
暗桩领命而去时,雪地里的孩童已被守符婆用银针护住心脉。
苏芽蹲下身,替最小的阿豆擦掉鼻血,指腹触到孩子冰凉的耳垂——和心烛临终前一样凉。
她攥紧雪符,指节发白。
三日后清晨,第一块回砖撞开了育光院的门。
我种的地,凭什么烧?老农的炭笔字歪歪扭扭,在砖面刻下三个巨大的叉。
第二块砖跟着被送进来,稳婆的字迹带着泪渍:你要我献祭?
那你先来接生一胎,看我手底下的血是热的还是冷的!
最沉的是第三块。
砖面没有字,却布满指甲抓挠的深痕,像只困在暗匣里的兽,用血肉磨了三夜。
小光蹲在砖前,忽然捂住心口,金芒从眼底漫出来:疼......全是黑灰的雪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她抬头看向苏芽,是断钟奴的营帐送来的。
苏芽摸着砖上的抓痕,忽然想起礼正卿带来的天罚钟——那些被锁在钟底的奴隶,当年被割了舌头,灌了哑药,只能用血肉撞钟。
此刻他们的愤怒,正通过这砖上的血痕,一寸寸爬进北行谷的每道缝隙。
而燕迟的竹院,三天没见着光。
他坐在案前,烛火将影子拉得老长。
案头摆着块羊脂玉珏,是他十岁入雍时,当今皇帝亲手系在他腰间的,刻着养之如子四个小字。
窗外传来流民的诵经声,是礼正卿派来的道士在念《天罚经》,有人跟着跪了,额头磕在雪地上,发出闷响。
阿迟。他忽然听见自己母亲的声音,是记忆里最温柔的夜,质子的玉珏不是恩宠,是枷锁。他指尖一颤,玉珏掉在案上。
深夜,他终于提笔。
信纸上的墨迹晕开又晾干,最后只留下一句:愿代苏芽赴死,换北行百姓免祭。
当他攥着信走出竹院时,晨雾里的苏芽正蹲在雪地旁。
她面前铺着二十余块回砖,每块都沾着泥点、草屑,甚至婴儿的奶渍。
阳光透过雾霭照下来,那些歪扭的字迹像被镀了层金边。
你听到了吗?苏芽没回头,声音却像穿过晨雾的箭,不是我在说话,是种地的老张、接生的王姨、撞钟的哑巴,是千万人一起,吐出了憋在喉咙里三年的气。
燕迟望着那些砖,忽然想起白茧撕心裂肺的我不想当书了,想起心烛最后比出的字。
他低头看向手中的《归命疏》,纸张被攥得发皱,墨迹在指缝里晕成模糊的团。
第七日黄昏,黑渊高台上飘起细雪。
苏芽站在天罚钟下,将礼正卿的诏书用牛筋绳悬在钟钮上。
她身后站着千余北行百姓,有裹着兽皮的猎户,有沾着药渍的稳婆,有断了手指的铁匠——连向来避世的守林人都来了,肩头落着只通人性的雪鸮。
每人上前读一遍诏书,苏芽的声音被风吹得很轻,却能让台下每个人听清,然后把心里的话,写在雪符上。
第一块雪符飞上来时,是个裹着红头巾的小媳妇,她写:我男人冻死在找粮的路上,你说他的命该祭天?
第二块是白茧,他的字迹还带着生涩:书能烧,人不能。
第三块最沉,是断钟奴们托人送来的——十七块雪符用血线串着,每块都写着同一个字:
千余雪符像蝶群般落在苏芽脚边的融血铜盆里。
她取出随身携带的产钳,钳尖在火上烤得发红,然后划开掌心。
鲜血滴入盆中时,守符婆低声念起心印咒,盆中血水突然泛起金光,映得整座山谷的雪都亮了起来。
远处钟楼里,被铁链锁着的断钟奴猛然睁眼。
他望着窗外的金光,嘴角第一次抽动——像要笑,又像要哭。
子时三刻的梆子声从谷口传来时,苏芽站在高台上,旧兽皮围裙被风掀起一角。
她低头看向掌心的血痕,那里还沾着融血铜盆的余温。
台下,万人的呼吸声汇成片,像座即将喷发的火山。
她伸手摘下悬着的诏书,在火光里展开。
今晚,她的声音混着北风,裹着万千雪符的温度,天罚听听,什么叫人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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