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时三刻的北风卷着细雪掠过黑渊高台,将苏芽旧袍上的草药渍吹得猎猎作响。
铜盆里的金光随着她的呼吸起伏,千张雪符在血汤中浮浮沉沉,像被春风吹皱的河面。
她未看礼正卿,只盯着产钳插入冻土的位置——那是她接生时握刀的手,此刻正蓄着比刀刃更烫的温度。
妖术惑众!
天诏岂容亵渎?礼正卿的紫袍被雪水浸得发沉,他抖着玉笏指向铜盆,袖中沉水香混着血腥气刺得人眼酸。
几个随从刚要提刀冲上台,却像撞在无形的墙上——断钟奴佝偻的身影突然横在他们面前,十七人瘦骨嶙峋的手交叠成网,指甲缝里还嵌着撞钟时崩裂的血痂。
最前面的老奴喉咙里滚出含混的呜咽,浑浊的眼睛盯着礼正卿腰间的玉鱼袋——那是当年监工抽他三百鞭时,坠在皮鞭上的饰物。
苏芽闭了眼。
血视如潮水漫过识海。
这次不是碎片,不是闪回,是万千鲜活的手将她托住:农夫粗糙的掌心还沾着冻土,他种的萝卜苗在雪下拱出绿芽;稳婆的银剪蹭过她指节,刃上还凝着新生儿的血,温温热热;有位母亲的手在抖,她掀开褥子,藏了半块黑面馍,馍上压着孩子的小鞋;还有个小不点儿,喉结动得像只雏鸟,他梦见灶上的粥锅咕嘟冒泡,嘴角沾着想象的甜。
你们写的不是字,是命。苏芽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却震得铜盆里的金光暴涨。
她将双手浸入血汤,滚烫的药汁烫得指尖发疼——那是守符婆连夜熬的,掺了艾草、紫苏,还有她自己的血。
万千执念顺着血管往上涌,在眉心聚成一团炽白火焰。
悬在半空的诏书突然剧烈震颤。
金漆大雍正统四个字像被刀刮,簌簌落在雪地上,露出绢帛底层暗红的暗纹——是密密麻麻的人脸,眼睛全被墨点糊住,嘴张成无声的尖叫。
苏芽的心火撞上那些冤魂,绢帛地燃了,赤金色的火焰里,被抹去的名字一个接一个浮出来:陈二狗王巧儿李柱他娘......
我们不是祭品!我们不是祭品!
这声音不往耳朵里钻,直往骨头缝里扎。
高台下的老猎户抹了把脸,发现满手是泪;抱孩子的妇人低头,见怀里的婴孩正攥着她的衣襟,小拳头抖得像要说话;连向来木着脸的影行队暗桩都红了眼,喉结动了动,终于喊出句憋了三年的脏话:放你娘的狗屁天罚!
万人自发牵手成环,将育光院围得密不透风。
他们的手有老茧、有刀疤、有针孔,此刻却暖得能化雪。
最外围的断钟奴们突然直起腰,十七人同时仰起头,喉咙里滚出破碎的、不成调的号子——那是他们被割舌前,家乡送葬时唱的挽歌。
礼正卿的玉笏掉在雪地里。
他盯着火中浮现的人脸,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主持禁共情典仪时,被活埋的三百个哭丧的百姓。
那时他跪在天坛,听着地下传来闷闷的抓挠声,心里想的是礼崩乐坏,当用重典。
可此刻地下传来的不是抓挠,是心跳,是呼吸,是他从未听过的、活着的声音。
响!
给我响!他踉跄着撞向天罚钟,金漆剥落的钟身上还留着当年熔童骨的焦痕。
他扯着嗓子喊,声音里带着哭腔,天罚钟!
天听自我民听——你倒是听啊!
钟无声。
灰笔蹲在台角,用史笔蘸了钟上的霜露,在青布袖上一笔一画写:天未降音,人自有声。墨迹未干,突然有个小小的身影从人群里窜出来——是哭诏童,他挣脱母亲的手,光着脚跑到火前,伸手就去碰那赤金火焰。
所有人倒抽冷气。
苏芽刚要动,却见那火焰在孩子指尖凝成一朵光花,像朵极小的向日葵。
哭诏童歪着头看了看,突然笑了,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:不疼,像我娘烤的红薯。他转身跑回母亲身边,攥着光花往她手心里塞,娘,你看,光不烫人。
苏芽走向礼正卿。
他瘫坐在钟下,白发混着雪水贴在额角。
她弯腰拾起半片未烧尽的诏书,灰烬簌簌落在他掌心。你说这是天命,她的声音像冰面下的溪流,清冽却温暖,可你看,它烧完了,天还是黑的,但我们还站着。
礼正卿忽然仰头大笑,笑声里带着碎瓷片似的尖锐。
他猛地抽出腰间玉带缠在颈上,摇摇晃晃站起来,对着天罚钟撞了过去——
嗡——
巨钟终于响了。
余音滚过群山,震得屋檐的雪扑簌簌往下落。
礼正卿倒在钟下,嘴角却浮起丝释然的笑,血从他额角流下来,在雪地上画了道蜿蜒的红线。
他的手指动了动,最后轻轻碰了碰那半片诏书的灰烬,低不可闻地说:原来......天不听诏。
子时四刻的梆子声从谷口传来时,雪停了。
礼正卿的尸身横在高台上,白发间落着片未化的雪。
苏芽站在他脚边,产钳还插在冻土里,刃上凝着层薄霜。
她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,对守在台下的影行队说:停灵三日,就搁这高台上。
有人欲言又止:可他是钦使......
让他看着。苏芽转身走向人群,旧袍上的草药渍在晨光里泛着淡绿,看北行的地怎么翻,看我们的孩子怎么长,看这冰天雪地......她顿了顿,唇角勾起抹极淡的笑,怎么长出新的春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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