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有个叫清河的镇子,镇子东头的老汽车站里,停着一辆锈迹斑斑的旧客车。这车看着普通,却是本地出名的“鬼车”——每隔十年,只跑一趟夜路,从清河镇到八十里外的黑水崖。
据说这车原先是出马仙刘三爷跑运输时开的,刘三爷生前为人仗义,死后不知怎的,这车就添了灵性。车上的售票员总戴着副黑框眼镜,不爱说话,只会在发车前撕下一张张泛黄的车票。凡是要去黑水崖办急事的人,都知道十年一次的规矩:上了车,买不买得到票不打紧,重要的是那张票根的颜色。
这一年又逢十年之期。天刚擦黑,老汽车站外已排起长队。领头的叫陈振,是个三十出头的古董贩子。他刚从外地回来,老家弟弟病重,只有黑水崖的赤脚医生李半仙能治。
“大伙儿听着,”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头敲着烟袋锅子说,“上了车,售票员撕票,红票根的坐左边,白票根的坐右边。记住,千万别坐错了!”
人群里有人嗤笑:“王老栓,你都唠叨多少年了?不就是个传说吗?”
王老栓斜睨那人一眼:“李富贵,你不信?十年前你爹怎么没回来的?”
李富贵噎住,不说话了。他爹十年前正是上了这车,一去不回。
七点整,车站里的灯“滋啦”闪了几下,那辆旧客车竟自己发动了。车门“吱呀”一声打开,售票员果然站在门口。他看上去四五十岁,黑框眼镜下的眼睛浑浊无光,手里拿着一沓发黄的手撕车票。
“排队上车,一人一票。”售票员的声音干巴巴的,像枯树叶摩擦。
陈振第一个上去,递过钱去。售票员撕了张票给他——竟是红票根!陈振心里一咯噔,按规矩该坐左边。他犹豫着,还是去了左边靠窗的位置。
接着上车的,是镇上粮站的赵主任。此人贪得无厌,克扣救济粮不是一天两天了。售票员撕给他一张白票根,赵主任没在意,却偏往左边红票区挤,硬是把一个老太太挤到右边去了。
第三个上车的,正是刚才和李富贵搭话的算命瞎子。他虽看不见,却准确地把手伸向售票员。票撕下来,竟是红票根。瞎子叹口气,摸索着去了左边。
队伍缓缓前进。有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媳妇,票是白的,却哭哭啼啼往左边钻,被售票员一把拦住:“你的位置在右边。”
“我不能和丈夫分开啊!”媳妇指着左边一个汉子。
汉子红了眼:“媳妇,听安排!”
原来这两口子是去黑水崖求子的,结婚七年没孩子,听说那儿有个娘娘庙灵验。
陈振默默看着,心里越发不安。他注意到,售票员撕票时从不看人,那双手却总能准确撕出红白二色。更奇的是,每个拿到票的人,表情都变了——红的凝重,白的惶恐。
车快坐满时,上来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,是镇中学的孙老师。售票员撕票时,那票竟在他手里停了一瞬——半红半白,最后成了全白。孙老师愣住了,却什么也没说,默默走向右边。
最后上车的是个佝偻老太,手里攥着个褪色的布包。售票员见到她,竟微微点了点头——这是今晚他第一次有表情变化。老太的票是红的,颤巍巍坐到陈振旁边。
“大娘,您去哪儿?”陈振搭话。
老太眯眼看他:“去还债。”
车满员了。售票员走到驾驶座——那里竟空无一人。他也不坐,只是站着,车就自己开动了。
车出镇子,驶上盘山公路。夜色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,只有车灯劈开一道昏黄的光。山路一侧是峭壁,另一侧是黑黢黢的深涧。
起初还算平稳,但驶到“鬼见愁”这段最险的路时,天变了。不知从哪儿涌来的乌云压得很低,雷声在云层里滚动,却不见闪电。风刮得山路两旁的树像群魔乱舞。
“要下暴雨了。”有人小声说。
话音未落,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,很快变成倾盆大雨。雨刷疯狂摆动,却刷不净车窗上的水帘。更怪的是,车里的灯开始忽明忽暗,滋滋作响。
陈振握紧了手中的红票根,发现那票根竟然微微发热。他旁边那老太却闭目养神,布包抱在怀里,嘴里念念有词。
突然,车猛地一震,停下了。
“怎么回事?”有人惊呼。
售票员还是站着,面朝前方,声音平静得像在说“今天天气不错”:“前方塌方,路断了。”
车厢里炸开了锅。
“那怎么办?掉头回去?”
“我弟弟等不及了啊!”陈振急道。
售票员缓缓转身,黑框眼镜后的眼睛扫过全车人:“往前走,有条老路,可以绕过去。但那条路窄,车太重,过不去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售票员接下来的话让全车人如坠冰窟:“车上有不该在的人。左边二十二个位置,坐了二十三个人。”
一车人面面相觑,左边右边数来数去,明明是各二十人,加上售票员总共四十一人,不多不少啊。
“有人占了不该占的位置。”售票员又说,“现在,每个人都看看自己的票根。红票根的,本该坐左边;白票根的,本该坐右边。坐错了的,自己走到车门边。”
车厢里死一般寂静。突然,赵主任跳起来:“装神弄鬼!我就不信这个邪!”他手里攥着白票根,却稳稳坐在左边。
几乎同时,车外传来一声凄厉的嚎叫,像是什么野兽,又像是风声穿过岩缝。车里灯全灭了,只有售票员手里不知何时多了盏油灯,绿荧荧的光映得人脸惨白。
“我数三声。”售票员说,“坐错位置的,不出来,这车就过不去。一……”
没人动。
“二……”
还是没人动。
“三。”
售票员话音刚落,车厢地板突然裂开一道缝,从中伸出几只青紫色的手,直抓向赵主任!赵主任惨叫一声,被那几只手拖向裂缝。千钧一发之际,他怀里掉出个东西——是个小金佛。
“这是我给黑水崖娘娘庙捐的功德!我有功德!”赵主任嘶喊。
那些手停住了,缓缓缩回裂缝。裂缝合拢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。
售票员盯着那小金佛看了会儿,点点头:“功德可抵一错。但位置还是要换。”
这次没人敢再违抗。检查之下,竟有七个人坐错了位置——都是白票根占了左边座位的。他们战战兢兢挪到右边,左边空出七个位置来。
“还是多一个。”售票员说。
众人面面相觑。这次左右人数对了,可售票员却说还多一个?难道……
陈振忽然想起什么,看向自己手里的红票根。那票根不知何时变得滚烫,上面竟隐隐显出字来。他凑近油灯细看,是一行小楷:“借寿三年,换弟平安”。
他猛地抬头,看向旁边那老太。老太也正看着他,眼神复杂。
“大娘,您这票……”
老太苦笑:“后生,你是个明白人。我这张票,是十年前就该用的。”
原来,十年前老太的独子上了这车,也是红票根。但那趟车出了事,只有三个人活着回来。老太的儿子没在其中。后来刘三爷托梦给她,说十年后还有一次机会,可以用阳寿换儿子超度。今晚,她就是来还这个愿的。
“可我弟弟等着救命……”陈振攥紧了票根。
老太从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:“这里面是李半仙早些年给我的保命丹,本打算自己用的。你拿去,或许能拖到你弟弟等到下一趟车。”
陈振接过,纸包里是三颗赤红的药丸,异香扑鼻。他正要道谢,车外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——山崩了!
巨石滚落,整辆车剧烈摇晃。售票员大喝:“都坐稳了!”
车竟自己发动,在塌方的山路上疾驰起来。左边窗外,陈振看到骇人的景象:山涧里涌起黑水,水中无数苍白的手臂伸向车辆。但那些手碰到车身,就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。
“这车是刘三爷用出马仙的法术炼过的,一般邪祟近不了身。”老太低声说,“但若是车上因果混乱,就难说了。”
右边的情况更糟。赵主任那边的车窗上,不知何时趴着几张人脸——惨白浮肿,分明是溺死之相。它们用手指甲刮着玻璃,发出刺耳的声音。
“这些是十年前那趟车的……”有人颤抖着说。
孙老师忽然站起来:“售票员同志,我有个问题。”
售票员看向他。
“您撕票时,是根据什么决定红白的?”
这个问题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。售票员沉默片刻,缓缓道:“善恶心,功德债,生死簿上都有记。红票,是还有阳债要还的;白票,是阴债未清的。”
“那我这张半红半白的票……”
“你救过人,也害过人。”售票员说得直白,“教书育人,功德无量;但十年前你批斗过刘老师,他跳了井。这笔债,你一直没还。”
孙老师脸色煞白,颓然坐下。
车在险象环生中前行,终于驶上那条老路。路窄得只容一车通过,一侧是万丈深渊。雨更大了,山风呼啸,车像片叶子般摇晃。
就在这时,那个抱婴儿的年轻媳妇突然惊叫:“孩子!我的孩子不哭了!”
她怀里的婴儿脸色青紫,气息微弱。媳妇大哭起来:“都怪我!非要来求子,结果路上孩子病了……”
陈振心一横,掏出老太给的一颗药丸:“试试这个!”
媳妇感激涕零,给孩子服下药丸。不多时,婴儿脸色转红,“哇”地哭出声来。全车人都松了口气。
然而就在这时,车猛地一顿,右后轮竟悬空了!半边车斜斜挂在悬崖边,随时可能坠下去。
“重量不均!”有人尖叫。
确实,左边的人虽然少,但似乎“重”得多;右边人多,却“轻”飘飘的。陈振突然明白了——红票根的人,身上背着阳世的债,所以“重”;白票根的,阴债未清,反而“轻”。
“必须再下去一个人。”售票员的声音依旧平静,“这次,得是红票根的。”
左边的人都低下头。谁愿意在这生死关头下车?下了车,在这荒山野岭暴雨夜,能活吗?
陈振看看手里的红票根,又摸摸怀里剩下的两颗药丸。弟弟的脸浮现在眼前。他咬牙,正要站起来——
“我去吧。”说话的是那个算命瞎子。
瞎子摸索着站起来:“我这一生,算了无数命,却没能算出自己的劫。十年前我替人改命,折了二十年阳寿,今夜也该还了。”
“瞎子,你别逞能!”有人劝。
瞎子笑了:“我看不见路,但看得见因果。我下去,这车就能平衡。”
他摸索着走到车门边。售票员看着他,竟微微鞠了一躬:“您老走好。”
车门打开,狂风暴雨灌进来。瞎子毫不犹豫地迈了出去。说来也怪,他刚下车,那悬空的车轮竟缓缓落了回来,车恢复了平衡。
瞎子站在暴雨中,朝车里挥了挥手,转身摸索着走向黑暗。更奇的是,他走过的地方,雨似乎小了些,隐约有盏灯笼在前方引路。
车门关上,车里死一般寂静。
车继续前行,终于在天蒙蒙亮时,驶出了最险的路段。前方已能看见黑水崖的轮廓。
雨停了,晨光熹微。劫后余生的人们面面相觑,恍如隔世。
售票员又开始撕票——这次是回程票。奇怪的是,所有人的票根都变成了淡黄色。
“因果已了,债已还清。”售票员说,“回去的路,平安。”
车到站,人们陆续下车。陈振最后下去时,售票员叫住他,递给他一个小木牌:“刘三爷让我给你的。你弟弟的事,去找镇西头的黄婆婆,她也能治。”
“刘三爷?他不是已经……”
售票员摘下黑框眼镜。陈振这才看清,那双眼睛根本不是人的眼睛,而是两颗温润的玉石。
“我不过是刘三爷留下的一缕神识,守着这车,了却尘缘。”售票员——或者说,那缕神识——微微一笑,“你用了三年阳寿换药,又差点舍命救人,功德簿上记了一笔。你弟弟会平安的。”
陈振怔怔下车,回头看时,那辆车已消失在晨雾中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三个月后,陈振的弟弟果然痊愈了。镇上流传起那夜的故事,有人说那车是刘三爷的执念所化,专渡有缘人;也有人说,那本就是地府的班车,载的是生死簿上有特殊标记的人。
只有陈振知道,那夜他下车时,手里除了木牌,还有张褪色的照片——是那算命瞎子和一个年轻人的合影,背面写着“父子”。而那年轻人,竟和车上的孙老师有七八分相似。
后来孙老师辞了职,去了黑水崖下的村子教书。有人说常看见他在瞎子下车的地方烧纸。而那个赵主任,回去后大病一场,好了之后竟把贪的钱财都捐了出去,从此吃斋念佛。
至于那辆车,有人说十年后还会再来。也有人说,因果了了,车就不会再出现了。真相如何,怕是只有山间的风和夜里的雨知道了。
只是每逢暴雨夜,清河镇的老人们还是会嘱咐儿孙:做人要凭良心,谁知道什么时候,就得上一趟特殊的车,买一张决定生死的票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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