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水乡有座纸月镇,老辈人讲,这名字源于百年前一位书生夜读,见窗外明月投在宣纸上,提笔题了“纸月”二字,后来这镇子便得了名。镇上至今还保留着不少古宅,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。
民国二十三年秋,镇上来了位姓余的私塾先生,单名一个“愼”字。余先生四十出头,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,在镇西头租了个小院,开了间私塾。他学问好,待人温和,不出半年,镇上二十来个孩童都送到他那里念书。
这年腊月,连着下了三天大雪。余先生清早开门扫雪,发现门外蜷着两个人——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,面黄肌瘦;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,虽衣衫单薄,却生得眉目如画。少年冻得嘴唇发紫,仍把妹妹护在怀里。
余先生忙将二人扶进屋里,熬了姜汤。少年自称姓俞,名士忱,妹妹唤作素秋,山东人氏,家乡遭了灾,父母双亡,一路逃难至此。
“先生若不嫌弃,我愿在塾中做个杂役,只求给妹妹一口饭吃。”俞士忱说着就要跪下。
余先生连忙扶住,见那少年谈吐文雅,不像寻常农家子弟,便问:“可曾读过书?”
“读过几年,四书五经略通。”俞士忱答道。
余先生起了爱才之心,当即收留了兄妹俩。让俞士忱帮忙整理书卷,素秋则帮着做些女红、炊事。奇怪的是,这素秋女红做得极好,绣出的花鸟如同活物,却从不见她动针线——每次都是关上门,片刻便拿出成品。问她,只抿嘴一笑:“熟能生巧罢了。”
来年开春,俞士忱参加县里的童试,竟中了头名。消息传来,全镇哗然。余先生又惊又喜,更加用心教导。这俞士忱过目不忘,尤其擅长八股策论,不出三年,便中了秀才。
镇上首富周老爷看中了俞士忱的才学,欲将独生女儿许配给他。周家小姐年方二八,知书达理,本是良配。谁料俞士忱坚辞不受,只说功名未就,不敢成家。
私下里,余先生问他缘故。俞士忱沉默良久,忽然撩衣跪下:“先生待我如父,有些事不敢再瞒。我与妹妹……并非凡人。”
余先生一惊,手中的茶盏险些落地。
“我们是蠹鱼所化,”俞士忱低声道,“生于书香门第的旧籍之中,吸食百年墨香得了灵性。妹妹素秋本体是部《诗经》,我则是部《左传》。那日先生开门,实是我二人灵体将散,幸得先生收留,借塾中书香续命。”
余先生自幼读过《聊斋》,知道书虫成精的典故,却不想真遇上了。他定了定神,扶起俞士忱:“既是有灵,更当珍惜。此事还有谁知?”
“只先生一人。”俞士忱道,“妹妹灵力较我弱些,需常近书香。她那些绣品,实是用书页幻化——这是我们的本命神通。”
余先生这才明白,为何素秋总爱待在书房,又为何她的绣品总有淡淡墨香。他沉吟道:“此事不可外传。周家婚事,我替你推了便是。”
谁知这话被周家一个长工听去半句,添油加醋传开,镇上渐渐有了流言,说俞家兄妹是妖物所化。恰逢那年夏天,纸月镇出了几桩怪事:先是镇东老槐树半夜无风自摇,落下满地槐花;接着井水泛红三日;最后是周家仓库里的米粮一夜之间霉了大半。
镇上的神婆刘三娘跳了大神,说是“书妖作祟”,矛头直指俞家兄妹。几个年轻气盛的后生拎着棍棒,嚷着要除妖。
余先生挡在院门前,厉声道:“我余愼以性命担保,士忱、素秋绝无害人之心!你们若硬要闯,先过了我这关!”
正僵持时,素秋从屋里走出来。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衫子,在夕阳下竟有些透明。她对众人盈盈一拜,轻声道:“诸位乡亲,我与兄长确非凡人,但也从未害人。这镇上的异象,实是另有缘故。”
“什么缘故?”有人喝问。
素秋不答,却走到老槐树下,伸手抚着树干,低声念了段什么。说来也怪,那槐树竟微微颤动,树皮上浮现出一张模糊的人脸。
“是树灵,”素秋转身对众人说,“这槐树修行三百年,近日感知地脉有变,才显异象示警。井水泛红,是因地下有赤铁矿脉移位;米粮霉变,是仓库底下有古墓阴气渗出——皆与我兄妹无关。”
她顿了顿,又道:“若诸位不信,我可请树灵为证。”
只见素秋咬破指尖,一滴血珠落在树根处。槐树无风自动,枝叶哗哗作响,竟传出苍老的人声:“这女娃所言不虚……地龙将翻身,早做准备……”
全镇人听得真真切切,顿时鸦雀无声。
三日后,百里外果然地动,纸月镇因提前防备,只塌了两间旧屋,无人伤亡。经此一事,再无人敢说俞家兄妹是妖,反而敬若神明。
素秋却因此元气大伤,三日闭门不出。余先生心急如焚,俞士忱才坦言:“妹妹用了本命精血通灵,需静养七七四十九日,期间若有书香滋养,尚可恢复。”
余先生当即让出书房,又向镇上各家借来古籍,堆满一室。素秋便在书香中静养,面色一日日好转。
这年秋闱,俞士忱高中解元。消息传来那日,素秋终于出关,容颜更胜从前,只是眉间多了点朱砂似的红痕。
镇上张灯结彩,周老爷也忘了前嫌,摆酒庆贺。席间,邻镇一个游方道士不请自来,盯着素秋看了半晌,忽然道:“这位姑娘好重的书卷气,怕不是凡胎吧?”
满座皆静。俞士忱正要开口,素秋却盈盈起身:“道长慧眼。小女子确是书蠹所化,但自问从未害人,反助乡里避过灾厄。天地之大,容得下花草成精,为何容不下几卷书得道?”
道士抚掌大笑:“说得好!贫道云游四方,见过的精怪不少,如姑娘这般清气的却不多。今日结个善缘,赠你一道护身符。”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古玉,刻着蝌蚪文,“此乃汉代玉蠹,与你同源,可固本培元。”
素秋谢过接过,那玉一触手便融入掌心,眉间红痕淡去三分。
宴后,余先生私下问道士:“他们兄妹……日后会如何?”
道士捻须道:“书虫成精,最难得的是保持本心。那俞士忱功名路上必有大成,但他命中有劫,与‘火’相关。至于素秋姑娘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她缘法更深,或许不该困于凡尘。”
余先生心中不安,却也无法。
转眼又是三年,俞士忱进京赶考,高中探花,留京任职。他来信要接妹妹和余先生进京,素秋却婉拒了,只道:“哥哥前程似锦,我却是书卷之身,离了纸月镇的书香,怕难长久。”
余先生也舍不得离开教了多年的学生,便留下来陪素秋。两人虽无血缘,却如父女般相依为命。
这年端午,镇上来了个戏班子,唱的是《白蛇传》。素秋看得入神,散场后对余先生说:“白娘娘修炼千年,终究难逃法海之手。我们这些精怪,修得人形已属不易,想要善终更是难上加难。”
余先生温言道:“你心地纯善,必有好报。”
谁料三日后,一场大火突发。起因是戏班子的灯笼被风吹倒,引燃了幕布,火借风势,直扑私塾所在的小巷。那时余先生正在邻镇访友,素秋一人在家。
等余先生闻讯赶回,火已扑灭,私塾烧了大半,所幸素秋无恙。她站在废墟前,手里紧紧抱着一个铁匣。
“先生的书稿,我都抢出来了。”素秋脸色苍白如纸,“只是我的本体《诗经》……没能救出。”
原来那部古《诗经》一直藏在书房暗格,是她化形之本。如今书毁,她的灵体便如无根之萍。
当夜,素秋开始透明化,如同月光下的薄雾。余先生老泪纵横,却无计可施。子时,俞士忱忽然从京中赶回——他说昨夜梦见妹妹遇险,连夜告假南下。
见妹妹这般模样,俞士忱亦是悲痛,忽然想起什么:“妹妹,你可还记得,当年我们初化形时,遇见的柳仙婆婆?”
素秋微弱点头。
俞士忱急道:“婆婆曾说,书蠹若失本体,可寻‘字灵’续命——就是将毕生所学、所感,凝成文字,刻于灵物之上,形成新的本体。”
“灵物何处寻?”余先生忙问。
“需是承载过文字的古物,”俞士忱沉吟,“且要有灵性……”
正说着,门外传来敲门声。开门一看,竟是当年那游方道士,风尘仆仆,肩头落满月光。
“贫道夜观星象,知此地有书灵将散,特来相助。”道士从背囊中取出一卷素帛,“此乃汉代帛书残卷,虽无字迹,却浸润千年文气,可作载体。”
三人连夜施为。素秋以残余灵力,将毕生记忆、感悟化为文字,由俞士忱以朱砂笔书于帛上。写至天明,素秋已透明如蝉翼,最后一笔落下时,她整个人化作无数光点,融入帛书之中。
帛上字迹随即隐去,恢复素白。
道士道:“成了。她已与帛书合一,需在极静之处温养四十九日,方可重凝人形。此地不宜,贫道知道一处洞天福地……”
余先生虽万般不舍,也知这是唯一生机。临别时,俞士忱将铁匣交给余先生:“妹妹说,这些书稿是先生心血,她拼死护住,如今完璧归赵。”
余先生打开铁匣,最上面是一部手抄《诗经》,字迹秀雅,正是素秋笔迹。扉页上题着:“赠父余公愼,女素秋敬录。”
原来她早料到有今日,提前抄录了本体内容。
三年后,余先生病逝于纸月镇,享年六十八岁。临终那晚,他梦见素秋来看他,容颜如旧,身边跟着个白衣童子,称她“帛书仙子”。
“先生,我在终南山修行,一切安好。”素秋微笑,“哥哥已官至侍郎,娶了翰林千金,去年得了一子。他说孩子乳名要叫‘念秋’,我拦下了——尘缘已了,不必挂怀。”
余先生含笑而逝。镇上人整理遗物时,发现他枕下压着那卷素帛,展开来看,依旧无字。但每逢月圆之夜,若有读书人在帛前吟诗,帛上便会浮现出相应的诗句,字迹娟秀,墨香淡淡。
再后来,战乱四起,那卷帛书不知所踪。只有纸月镇的老人,偶尔会对孙辈讲起:
从前啊,咱们镇上有条成了精的书虫,她绣的花能引来真蝴蝶,她说的预言救了一镇的人。最后她化进了一卷帛书里,若是缘分到了,你夜读时,或许她会显字为你解惑呢……
这故事一代代传下来,有人信,有人不信。但镇上至今有个习俗:读书人家的女儿,常取名“素秋”;每年腊月扫尘,见到书蠹绝不扑杀,只轻轻吹到窗外,说一句:
“去吧,寻你的造化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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