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珩的手仍在流血，断刃紧握在掌心。他正要将血抹上冷十三颈后的胎记，忽然，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。
声音不大，却让四周瞬间陷入死寂。
“跳进忘川河的人，能记住过往，但一生体弱多病；不跳的人，身体康健，却会彻底遗忘前尘。”
谢珩抬头望天，苍穹裂开一道缝隙，云层翻涌，不见人影。他明白是谁在说话。
他立即转身对薛明蕙道：“你别动，我来跳。”
薛明蕙没有回应。她倚着石柱，呼吸急促，手指深深掐进袖中的荷包。那句话她听清了，也懂其中的代价。
她不能让他独自承担。
她猛地扑上前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。手很冷，力道却极重。
谢珩一怔：“你做什么？”
她不松手，只静静望着他，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吞没：“你说过，第十世也要一起走完。”
话音未落，她用力一拽，两人齐齐向忘川河坠去。
风声呼啸耳畔，地面急速远去。冷十三的身影逐渐缩小，终至消失。
他们跌入河中。
河水刺骨，如千万根冰针扎入肌肤。发丝刚触水便凝成冰，衣袍下沉时发出撕裂般的声响。谢珩试图挣扎，却发现身体被无形之力压制，动弹不得。
薛明蕙也好不到哪里去。她张口欲吸气，寒气直冲肺腑，呛得剧烈咳嗽。血从嘴角溢出，在水中化作淡红细丝，缓缓飘散。
她下意识摸向袖中，那个靛蓝荷包突然冒烟，边缘焦黑，转瞬燃起火光。她急忙取出，将最后一包药粉尽数撒入水中。
药粉遇水泛起微光，流转一圈，仿佛撑开一方屏障。河水侵蚀之势稍缓。
谢珩见状，瞳孔微缩。他想开口，牙齿却不受控制地打颤，发不出声音。
低头看向手臂，肩头那道暗红魔纹正渐渐变淡，如同墨迹遇水晕染，一点一点消隐，最终几乎不可见。
他怔住了。
这河水，真的能清除魔种。
可代价是什么？
他望向薛明蕙。她闭着眼，面色惨白，唇色发青。方才咳得太狠，胸口起伏微弱。一只手仍紧紧攥着他的手腕，另一只手死死握着玉佩，指节泛白。
他知道她撑不了多久。
可她还是跳了。
不是为了活命，是为了记得他。
谢珩喉头一紧。他想将她拉近些，身体却僵硬难动，只能偏过头，轻轻碰了碰她的发丝。
很凉。
他闭上眼。
记忆骤然浮现。
不是这一世的。
而是更早之前。
他看见自己穿着粗布衣裳，在雪地里背着一个小女孩奔跑。身后火光冲天，喊杀声四起。女孩伏在他背上咳血，一遍遍唤他的名字。
他记起了那个名字。
不是谢珩。
是阿野。
他还想起另一世。他倒在战场上，尸横遍野。一名白衣女子跪在他身旁哭泣，手中握着半块玉佩。他想抬手抚她的脸，手举到一半，便无力垂落。
画面纷至沓来，快得抓不住。
但他知道，每一世，她都在等他。
哪怕他忘了，她也从未离开。
如今，她又随他跃入这条河。
谢珩睁开眼，目光已变。
不再犹豫，也不再痛苦。
只剩坚定。
他反手握住她的手腕，握得更紧。
若这是代价，那就一起扛。
只要她还记得，他就绝不会丢下她。
河水愈深，四周昏沉。偶有黑影掠过，似人非人，有的伸手，有的张口，却无声无息。
薛明蕙忽然身子一颤。
她做了一个梦。
梦里她在御花园，月色圆满。石桌上刻着半幅图，她用帕子覆上，鲜血恰好与纹路吻合。下一瞬，她看见谢珩被人推下高台，腿骨断裂。
三天后，那事真的发生了。
她醒来后哭了很久。
那时她才明白，自己咳出的血，能预见三日后的真相。
但她从未告诉任何人。
包括后来他送她玉佩那天，其实她早已知晓他会离去。
她不说，是因为她还想再见他。
哪怕只有一天，也算见过。
此刻，她全都想起来了。
十世轮回，她都记得。
她睁开眼，在水底望向他。
他也正看着她。
谁都没有说话。
但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。
必须活下去。
就算日后多病，也不能死在这里。
薛明蕙缓缓松开玉佩，任其浮于水中。她腾出一只手，从裙摆内侧抽出一根细绳——那是她缝在衣中备用的小药囊，先前竟忘了使用。
她捏破囊袋，将粉末撒向两人头顶。
药粉升腾，与先前的光芒相连，形成更完整的护罩。河水的压力再度减轻。
谢珩察觉变化，立刻调整姿势，将她往自己身边揽了揽，替她避开汹涌水流。
他们的动作开始默契。
一如从前。
无需言语，便知彼此所想。
时间不知过了多久。
河水依旧冰冷，但他们尚存意识。
忽然，上方传来异动。
似有东西靠近。
谢珩抬头，只见一团黑影自上游漂来，越靠越近，竟是具尸体。
那人双臂张开，宛如水中飞翔。衣衫破烂，脸上缠满水草。
再近些，薛明蕙猛然睁大双眼。
是冷十三。
他双目紧闭，颈后胎记被黑焰吞噬，整片皮肤焦黑如炭。然而他的左手，仍死死攥着一块木牌。
谢珩认了出来。
那是他幼时佩戴的护身符，上面刻着他的乳名。
大火之后，众人都以为早已焚毁。
原来一直被冷十三带在身边。
谢珩心头剧震。
冷十三的尸身从他们身旁缓缓飘过，未曾停留，也未睁眼，仿佛只是路过。
但在交错的一瞬，那只紧握木牌的手，微微松了一下。
木牌脱落，沉向河底。
谢珩本能想伸手去捞，却被薛明蕙拦住。
她轻轻摇头。
现在不能分心。
他们还未脱险。
木牌缓缓下沉，终被黑暗吞没。
河水重归平静。
薛明蕙靠在谢珩肩头，体力几近耗尽，眼皮沉重。她知道自己不能昏睡，一旦闭眼，或许就再也醒不过来。
她咬了下舌尖，疼痛让她清醒片刻。
她低声问：“我们……还能回去吗？”
谢珩望着她，声音沙哑：“能。”
“就算以后会生病？”
“生病也回去。”
“你不后悔？”
“不后悔。”
她轻轻吐出一口气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。
她抬起手，指尖轻触他的脸颊。
然后说：“那你答应我，以后别再一个人做决定。”
谢珩点头：“我答应你。”
他们依偎着，不再言语。
河水静静流淌，载着他们向深处而去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前方透出一丝微光。
极弱，像是从地底渗上来的。
薛明蕙看见了，眼波微动。
她想说，那里或许是出口。
但她尚未开口，谢珩忽然全身一紧。
他感觉体内有某种东西在苏醒。
不是痛，也不是冷。
而是一种熟悉的存在，在血脉深处悄然复苏。
他低头看向肩膀。
原本消失的魔纹，边缘竟又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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