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禁城的晨钟暮鼓,在这三日里悄然哑了声。
那口悬于奉天殿东侧的铜钟,自洪武大帝登基以来,每日清晨必被内侍撞响,其声浑厚悠远,传遍九城,象征着大明帝国生生不息的脉搏。可如今,它却像一头被扼住喉咙的巨兽,沉默地凝视着宫城上空阴沉的云翳。宫人们缩着脖子,在深秋的寒风中行走,脚步放得极轻,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压抑。整个皇宫,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心脏,连风都失去了呼啸的勇气。
这一切的源头,都在御书房。
那座平日里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中枢的殿宇,此刻却像一座孤绝的坟墓。门窗紧闭,厚重的明黄色帘幕将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在外。殿内,只有一盏豆大的宫灯,在无尽的黑暗中固执地亮着。灯油已经添了三次,灯芯结了长长的灯花,却无人修剪。昏黄的光晕,如同一圈脆弱的结界,勉强护住书案后那个蜷缩的身影。
朱元璋已经在这里坐了整整三天。
他没有批阅奏折。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文书,堆积在角落的紫檀木案几上,像一座沉默的小山。每一份奏折都关系着万千黎民的生计,关系着帝国疆域的安危,但在他眼中,此刻它们不过是一堆毫无意义的废纸。他也没有召见任何人。无论是心腹重臣李善长,还是谋士刘伯温,甚至连太子朱标每日的请安,都被他冷冰冰地挡了回去。
“皇上,保重龙体啊。”老太监王钺在门外跪了半天,声音带着哭腔。
里面没有任何回应,只有死一般的寂静。
王钺知道,皇上不是在发怒,也不是在沉睡。他是在……熬。像一头受伤的孤狼,独自舔舐着最深、最痛的伤口。那伤口,名字叫常遇春。
柳河川的秋风,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,吹进了这间密不透风的御书房,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血腥气。大明第一战神,常十万,常遇春,他的好兄弟,就这么没了。不是战死在百万军中,不是倒在冲锋陷阵的阵前,而是病殁在凯旋的路上。这比任何一场惨烈的败仗都让朱元璋感到荒谬和无力。
他遣散了所有宫人,只留下笔墨纸砚。他要亲自为常遇春写一篇祭文。
这三天,对他而言,是地狱,也是天堂。
地狱,是因为他要一遍遍地回忆,一遍遍地撕开那已经结痂的伤口,去直面那份失去手足的剧痛。每一个细节,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,在他的心口反复切割。
天堂,是因为在回忆中,他又回到了那个与兄弟们并肩作战、有酒同喝、有肉同吃的年代。那时的他,还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,只是个叫朱重八的穷和尚,是这群兄弟口中的“大哥”。那时的常遇春,也不是什么开国元勋、鄂国公,只是个勇猛憨直、爱拍着他肩膀叫“大哥”的“常十万”。
**第一天:千斤之笔,万绪之心**
第一天,朱元璋枯坐了一整天,未曾落下一笔。
他面前的宣纸,是上好的澄心堂纸,洁白如雪,细腻如肤。在昏黄的灯光下,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晕。他手中的笔,是御制的狼毫,笔杆由整块紫竹雕成,握在手中,温润而坚实。然而,这支能批阅天下大事、决定无数人生死的笔,此刻却重逾千斤。
他的脑海里,是一片奔腾的汪洋。
濠州城外那个寒冷的夜晚,他第一次见到常遇春。那个年轻人,一身粗布短打,浑身散发着草莽的英气,眼神亮得像两颗寒星。他单膝跪地,声音洪亮如钟:“朱大哥,我常遇春是个粗人,不懂什么大道理,就知道谁对我好,我就为谁卖命!从今往后,你指东,我绝不往西!”
那时的常遇春,多么年轻,多么意气风发。
画面一转,是采石矶的江风。元军的战船如林,箭矢如雨。常遇春身先士卒,手持长矛,一跃跳上敌船,如入无人之境。他浑身是血,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,却笑得像个孩子:“大哥,看!这船归咱们了!”
再一转,是鄱阳湖的血战。陈友谅的巨舰遮天蔽日,朱元璋的军队陷入绝境。是常遇春,带着他的敢死队,驾着火船,冲向敌阵。那冲天的火光,映红了他坚毅的脸庞,也烧出了大明王朝的基业。
一幕幕,一帧帧,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。从濠州到应天,从鄱阳湖到北伐,从一无所有到君临天下。这中间,有多少次是常遇春为他挡住了致命一击?有多少次是常遇春的冲锋陷阵,才扭转了乾坤?
他想写常遇春的功绩,可那些功绩太大了,大到用任何华丽的辞藻去形容,都显得苍白无力。克采石,取太平,拔集庆,战鄱阳,破陈友谅,平张士诚,北伐中原,逐元虏于漠北……每一桩,每一件,都足以彪炳史册。可这些冰冷的文字,如何能描绘出那个活生生的人?
他想写他们的兄弟情义,可那份情义太深了,深到埋在了骨血里,融化在呼吸中。是酒桌上的豪言壮语,是战场上的生死相托,是困顿时的不离不弃。这些,又该如何落笔?
朱元璋手中的笔,悬在纸上,微微颤抖。墨汁在笔尖凝聚,欲滴未滴,像一滴沉重的、黑色的眼泪。
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。他可以征服天下,可以驾驭群臣,可以制定律法,可以决定一个帝国的走向。可他写不好一篇祭文。他写不好他的兄弟。
夜深了,宫灯里的油烧尽了,光线渐渐暗淡下去。朱元璋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,像一尊石像。黑暗吞噬了书房,也吞噬了他。他闭上眼睛,任由回忆的潮水将自己淹没。
**第二天:泪墨交融,琐碎成珍**
第二天,天光微亮,朱元璋才动了动僵硬的身体。
他没有换下龙袍,也没有用膳。只是命守在门外的王钺重新添了灯油,换了新的宣纸。
这一次,他没有去想那些宏大的功绩,那些波澜壮阔的战争。他开始写一些琐碎的,甚至有些微不足道的细节。
笔尖落下,不再是昨日的迟疑。墨迹在纸上流淌,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。
他写,那年冬天,他们在濠州城外扎营,大雪封山,粮草断绝。兄弟们饿得眼冒金星,只能啃些树皮草根。一天深夜,他正冻得瑟瑟发抖,常遇春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,怀里揣着一只热气腾腾的野兔。兔毛被燎得半焦,散发着诱人的肉香。
“大哥,快尝尝!”常遇春咧着嘴笑,露出一口白牙,眼睛里闪着得意的光,“我溜达到山里,运气好,撞上了这只倒霉蛋。烤好了,你先吃大腿,你多吃点,以后还要靠你带我们出人头地呢。”
他把最大最肥的兔腿撕下来,塞到朱元璋手里。那兔腿还很烫,朱元璋却觉得,从手心一直暖到了心底。他记得那天,他们一群人围着篝火,分食了那只小小的野兔。虽然每个人都只分到一点点,但那是他记忆中,最美味的一餐。
写着写着,朱元璋的嘴角,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。那是一个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,温暖的弧度。
他又写,他称帝后,一切都变了。繁复的礼仪,森严的等级,像一道无形的墙,隔在了他和兄弟们之间。常遇春被封为鄂国公,成了大明最显赫的将领之一。每次上朝,他穿着华丽的公侯朝服,跪在百官之首,口称“万岁”,恭敬得像个陌生人。
可朱元璋知道,那不是他。
散朝后,有时在御花园里偶遇,常遇春依旧改不了口。周围没人时,他会习惯性地喊一声“大哥”,甚至下意识地想拍他的肩膀,像从前一样。可手抬到一半,又会猛然惊醒,想起眼前的身份,然后尴尬地收回手,憨憨地笑着,搓着手说:“皇上……您这是……在赏花啊?”
那笑容里,有敬畏,有拘谨,但更多的是一种手足间的亲昵和无奈。朱元璋每次看到,心里都五味杂陈。他多想告诉他,别叫皇上,还叫大哥。可他不能。他是皇帝,皇帝不能有私情。
笔尖在纸上顿了顿,一滴墨,晕开了一个小小的圆。
他继续写,常遇春的女儿满月,他这个“干爹”自然是高兴的。他赏赐了无数珍宝,黄金百两,明珠一斛,锦缎千匹。可常遇春来谢恩时,却支支吾吾,脸涨得通红,最后才小声说:“皇上……大哥,那些东西都太金贵了,我……我想要您腰间那块旧玉佩。”
朱元璋愣住了。那块玉佩,是他还是吴王时戴过的,质地一般,甚至有些磨损,早就不用了。他不解地问:“你要那块破石头做什么?”
常遇春的眼睛一下子亮了,他小心翼翼地说:“这是大哥你当年戴过的,给女儿当个念想,比什么都金贵。等她长大了,我告诉她,这是干爹给的,是她干爹……亲手戴过的。”
朱元璋的心,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。他解下那块旧玉佩,亲手系在了襁褓中那个粉嫩的小家伙身上。常遇春看着女儿,笑得比打了胜仗还开心。
写着写着,朱元璋的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滴了下来。
滚烫的泪珠,砸在宣纸上,瞬间将刚写好的墨迹晕开,化作一团模糊的阴影。像一朵开在记忆里的,悲伤的花。
他没有去擦。就任由那泪水与墨迹交融,仿佛那是他最真挚的祭品,是他为兄弟流下的,最滚烫的心血。
他写他们一起喝过的酒,一起吹过的牛,一起挨过的骂,一起做过的梦。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,那些旁人看来不值一提的瞬间,此刻却成了他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藏。
原来,所谓的兄弟情,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誓言,也不是什么生死与共的承诺。它就藏在这些琐碎的日常里,藏在一块旧玉佩里,藏在一只烤兔腿里,藏在那个想拍又不敢拍的手势里。
这一天,朱元璋写了很久。他的笔,不再颤抖,而是变得异常稳定。他像一个虔诚的史官,记录着一段即将被时光掩埋的,最真实的历史。
**第三天:泣血为文,与弟对话**
到了第三天,朱元璋的情绪渐渐平复。
那排山倒海的悲伤,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,沉淀为一种更深沉、更厚重的力量。他的眼睛红肿着,脸色苍白如纸,但眼神却异常明亮。那是一种淬炼过后的清明,一种痛到极致后的平静。
他换了一张新的宣纸,开始追忆常遇春的战功。
这一次,他的笔,带着雷霆万钧之势。
“克采石,取太平,拔集庆,汝之功也。”
他的字,不再是前日的温情脉脉,而是变得刚劲有力,入木三分。每一个笔画,都像一把出鞘的利剑,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。他仿佛又看到了采石矶下,常遇春跃上敌船的身影,那声“大哥,看!这船归咱们了!”犹在耳边。
“战鄱阳,破陈友谅,汝之功也。”
笔锋一转,更加凌厉。墨迹在纸上纵横捭阖,如同鄱阳湖上那场决定国运的血战。火光冲天,喊杀震地,常遇春的战船像一把尖刀,撕开了陈友谅六十万大军的阵线。那场胜利,是用多少兄弟的尸骨堆砌起来的?而常遇春,就是那尸山血海中,站得最直的那杆旗。
“平张士诚,北伐中原,逐元虏于漠北,亦汝之功也。”
他的笔,时而如龙飞凤舞,带着激昂的赞颂;时而如涓涓细流,带着无尽的惋惜。他将自己对这位兄弟的所有情感,都倾注在了笔端。他不仅仅是在写一篇祭文,他是在与常遇春进行最后一次对话。
“遇春吾弟……”
他停下笔,轻声唤道。空旷的书房里,只有他自己的回音。
“你曾说,待天下太平,便解甲归田,在凤阳给你盖个大宅子,院子里种满你爱吃的桃树。然后,搬个小马扎,坐在树下,与我对饮。你说,到那时,不叫皇上,也不叫大哥,就叫你我名字。你说,你要把你那些打仗的破事,一件件说给我听,说到天荒地老。”
朱元璋的声音有些沙哑,他端起手边的茶杯,里面却是冷的。他仰头一饮而尽,苦涩的茶水,像极了此刻的心情。
“如今,天下将平,元廷的残余势力已在漠北苟延残喘。我为你准备的宅子,图纸都画好了,比皇宫还气派。院子里的桃树,我也派人去选最好的树苗了。可你,却不在了。这杯酒,朕要敬谁?这满院的桃花,又要开给谁看?”
他的笔,在纸上重重一顿,仿佛要将所有的遗憾和不甘,都刻进这纸里。
“遇春吾弟,你常说,好男儿当马革裹尸,战死沙场,那才是死得其所。你一生未尝一败,从无败绩,军中人称‘常十万’,言你十万众可横行天下。可你……你最终却倒在了胜利的前夜,倒在了回师的路上。这,是何等的遗憾,何等的不公!老天爷,他瞎了眼!”
最后一句,他几乎是吼出来的。胸中的郁结之气,仿佛要冲破这间书房,直上九霄。
他喘着粗气,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。这一次,不是无声的滴落,而是汹涌的奔流。
“遇春吾弟……”
他拿起笔,写下最后几个字。每一个字,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字字泣血,句句含情。
“……朕,想你。”
当最后一个字落下,朱元璋已经泪流满面,身体摇摇欲坠。他看着眼前这篇长达千言的祭文,上面的墨迹,有的刚劲,有的温润,有的被泪水晕开,模糊不清。它不像一篇祭文,更像一个破碎的灵魂,在纸上留下的印记。
他仿佛用尽了自己毕生的力气。
他将祭文小心翼翼地卷起,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。然后,他紧紧地把它抱在怀里,蜷缩在龙椅上,像个迷路的孩子。
这三天,他流尽了作为一个男人、一个兄弟所能流的所有眼泪。
他哭那个在濠州城外,分他一半烤兔的年轻人。
他哭那个在战场上,永远冲在最前面的猛将。
他哭那个在朝堂上,想拍他肩膀又不敢的憨兄弟。
他哭那个抱着女儿,只为要一块旧玉佩的父亲。
他哭的,是常遇春,也是那个叫朱重八的自己。
那个有血有肉,有笑有泪,有兄弟,有温度的自己。
夜,再次降临。御书房的灯,终于熄灭了。
黑暗中,朱元璋缓缓地站起身。他走到窗前,一把扯开了厚重的帘幕。
月光,如水银般倾泻而入,照亮了他那张泪痕未干的脸。他的眼神,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深邃和冰冷,只是在那最深处,多了一片死寂的荒芜。
从明天起,他将是那个无情无欲,心坚如铁的大明皇帝。
因为,他的那颗柔软的心,已经随着常遇春的死,一同埋葬在了柳河川的秋风之中。
他转身,走出御书房。门外,王钺和一众宫人跪了一地,大气都不敢出。
朱元璋没有看他们,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:“传旨,准备常遇春的国葬。”
他的声音,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。
然而,就在他转身的瞬间,眼角的余光,瞥见了一个站在角落阴影里的小太监。那小太监手里捧着一个食盒,正低着头,身体微微发抖。
朱元璋的脚步顿住了。
他的目光,落在了那个食盒上。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木制食盒,上面甚至还带着些许油污。可不知为何,那食盒却像一根针,狠狠地刺了他一下。
“那是什么?”朱元璋的声音,冷得像冰。
小太监吓得“扑通”一声跪在地上,结结巴巴地说:“回……回皇上,这是……这是鄂国公府上的……常夫人……派人送来的。说……说是……鄂国公生前最爱吃的……酱牛肉……”
酱牛肉……
朱元璋的身体,猛地一震。
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,那个年轻人,怀里揣着一只热气腾腾的野兔,咧着嘴对他笑:“大哥,你多吃点……”
他的心,那颗刚刚被埋葬的心,仿佛又被一只手,从冰冷的泥土里,硬生生地拽了出来,撕得粉碎。
他死死地盯着那个食盒,嘴唇翕动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就在这时,一个尖利的声音,划破了宫城的寂静。
“报——!八百里加急!北伐军……北伐军大将军徐达,自北平上奏!”
一名信使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,手中高举着一卷黄色的帛书,声音里充满了惊惶与急切。
朱元璋猛地回过神,他一把从信使手中夺过帛书,展开。
月光下,帛书上的字迹,如同一条条扭曲的毒蛇,狠狠地钻进他的眼睛。
“……柳河川之败,非止于鄂国公暴毙。元将王保保,率十万铁骑,趁我军新丧主帅,军心不稳,已破长城防线,兵锋直指北平!徐达将军请求……请求陛下,速派援军!否则,大明北境,危在旦夕!!”
“哐当——”
朱元璋手中的帛书,飘然落地。
他的身体晃了晃,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要白。
常遇春的死,难道不仅仅是一场意外?
柳河川的秋风,吹来的,难道不仅仅是兄弟离世的悲歌?
一个巨大的、阴冷的阴谋,如同北方的寒流,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。他猛地抬起头,望向北方,那双刚刚恢复冰冷的眼眸里,燃起了两簇足以焚尽一切的,复仇的火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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