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天殿内,死一般的寂静。
那宣读祭文的内官声音早已停歇,但那悲怆的每一个字,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刻在了殿中每一根梁柱、每一块金砖之上,余音绕梁,久久不散。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与焚香混合的厚重气息,却压不住那股从人心底渗出来的、名为“悲伤”的寒气。
朱元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。
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。曾几何时,这双眼睛里燃烧着濠州城头的烈火,闪烁着鄱阳湖上的血光,映照着应天府登基时的万丈豪情。它们是猎鹰的锐利,是猛虎的威严,是洞察人心的深渊。可此刻,在那深不见底的渊潭之上,却蒙上了一层水雾。
他抬起粗糙的、布满老茧的手背,极其缓慢地,近乎迟钝地,抹去了眼角那滴不争气的泪。
泪珠滚烫,落在手背上,像一滴滚油,灼得他心口一阵抽痛。他不是那个在皇觉寺里为了一个馒头而与野狗争食的朱重八了,也不是那个在郭子兴帐下仰人鼻息的朱公子。他是大明皇帝,是九五之尊,是天子。天子,是不能流泪的。他的泪,是金,是玉,是国之重器,岂能为一介武将的陨落而轻弹?
然而,常遇春不是“一介武将”。
这个念头如同一根尖刺,狠狠扎进他的心脏。
朱元璋的眼神,在眨眼之间,重新恢复了那种冰冷的、坚硬的平静。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脆弱,只是夕阳下的一缕幻影。他挺直了腰背,那股君临天下的威严,如同退潮后重新裸露的礁石,坚硬而嶙峋。
“常遇春的身后事,要办得风风光光,要让天下人都看到,我大明是如何对待功臣的!”
他的声音不大,甚至有些沙哑,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河面下凿出来的,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与决绝。这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,让跪在下面的文武百官们齐齐打了个寒颤。他们能感觉到,皇帝陛下正在用一种极致的、甚至有些病态的隆重,来填补他内心的某个巨大空洞。
他转向了站在最前列的礼部尚书,一个名叫崔亮的老臣。崔亮的官袍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,紧紧贴在背上,冰凉一片。
“朕的旨意,你记好了。”朱元璋的视线像两把淬了火的刀子,钉在崔亮的脸上。
“臣……臣遵旨,陛下。”崔亮的声音都在发颤,连忙从袖中掏出备好的纸笔,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杆。
“第一,”朱元璋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,像是在宣读一份再寻常不过的公文,但内容却足以让整个大明朝的官场震动,“常遇春的灵柩,由北伐军精锐骑兵护送,沿途州县,上至封疆大吏,下至县令小吏,必须亲自出城三十里迎接,设祭坛,备三牲,全民缟素,吊唁三日。不得有误!”
他顿了顿,眼神里的寒意更甚:“若有懈怠者,或阳奉阴违者,或祭品不丰、仪仗不整者,一经发现,以大不敬论处!当着灵柩的面,摘其乌纱,剥其官袍,廷杖八十,发往云南充军!让常将军的魂灵,看看朕是如何为他出气的!”
此言一出,满朝文武倒吸一口凉气。
这已经不是抚恤,而是挟天子之威,行雷霆之怒了。为了一个死去的将军,竟要立下如此严苛的法度,简直闻所未闻。崔亮的手抖得更厉害了,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,他不敢抬头,只能拼命记录,生怕漏掉一个字。
“第二,”朱元璋的声音继续响起,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决断力,“灵柩回京之日,朕要亲率文武百官,于正阳门外,跪迎!”
“跪迎”二字,如同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。
皇帝跪迎臣子!这是何等的破格之举!自古以来,只有臣子跪迎天子,哪有天子跪迎臣子之理?即便是对待孔圣人的牌位,也不过是三跪九叩,而非如此大规模的、全体性的跪迎。这等于是在向天下宣告,常遇春在他朱元璋心中的分量,甚至超越了他作为帝王的尊严。
“太子朱标,”朱元璋的目光转向了站在百官最前方的那个身影,他的眼神在触及太子时,那层冰冷的坚壳似乎融化了一丝,流露出些许为人父的温情与期许,“代朕扶灵。从正阳门,一直到祭坛,一步一叩首,替朕,送你常叔叔最后一程。”
太子朱标身形一颤,眼圈瞬间红了。他自幼便在军中长大,常遇春待他如亲子,无数次将他举过头顶,教他骑马射箭。那个爽朗大笑、力能扛鼎的常叔叔,就这样没了。他强忍着悲痛,声音哽咽却坚定:“儿臣……遵旨!”
“第三,”朱元璋的视线重新回到崔亮身上,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威严,“追封常遇春为‘开平王’,谥号‘忠武’!”
开平,是常遇春的故乡。追封为家乡的王,这是落叶归根的最高礼遇。而“忠武”二字,更是武将谥号中的至高荣耀,古往今来,能得此谥号者,无一不是国之栋梁,军魂之巅。
“配享太庙,位列徐达之次!”
徐达,大明的兵马大元帅,是朱元璋心中无可争议的武将第一人。让常遇春位列徐达之次,等于是在帝国的荣誉殿堂里,给了常遇春一个仅次于徐达的、永恒的位置。
崔亮记录到这里,已经觉得这已经是哀荣的极致了。他想,皇帝陛下应该也该到此为止了。然而,他低估了朱元璋心中的那份痛,也低估了他想要用极致的荣耀来掩盖这份痛的决心。
“第四,”朱元璋深吸一口气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说出了那句让整个朝堂都为之沸腾的旨意,“常遇春长子常茂,年虽幼,但朕念其父之功,特封为郑国公,世袭罔替!”
“世袭罔替”四个字,如同四道惊雷,在奉天殿内炸响!
这意味着,常家的富贵,将与国同休,永不断绝。这是多少功臣名将梦寐以求,却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得到的殊荣。朱元璋竟然就这么轻易地给了常遇春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儿子。
百官们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。他们明白,这已经不仅仅是抚恤了,这是一种政治上的最高认可,是一种将常家彻底与大明皇室捆绑在一起的铁血承诺。从今往后,常家不再是外臣,而是与国同戚的宗亲外戚。
然而,更震撼的还在后面。
“其女,”朱元璋的声音里,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那是一种复杂的情绪,有对未来的期许,也有对过去的追忆,“册封为皇太子妃,待年及笄,与太子完婚!”
轰——!
如果说前面的旨意是惊雷,那么这一道,就是天崩地裂!
整个奉天殿,彻底陷入了死寂。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。
让常遇春的女儿,成为未来的国母!
这意味着,常家将成为外戚之首,在未来的几十年里,深刻地影响整个大明的政局。朱元璋用这道旨意,将常家的荣耀,推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、连徐达都未曾企及的高度。
他这是在做什么?
他是在告诉天下人,朕的兄弟,就是朕的家人!朕兄弟的女儿,就是朕的儿媳!朕兄弟的荣耀,就是大明的荣耀!
这不仅仅是告慰常遇春的在天之灵,这更是一种宣示,一种姿态,一种用最极致的方式,来纪念他心中那份无可替代的兄弟情。
崔亮手中的笔“啪嗒”一声掉在了地上。他整个人都懵了,大脑一片空白,只是呆呆地看着龙椅上那个孤高的身影。他知道,自己正在见证历史,见证一个帝王如何用他的权力,来书写一段荡气回肠的君臣佳话,或者说,是一段血浓于水的兄弟悲歌。
“还有。”朱元璋的目光如同一只苍鹰,缓缓扫过全场。那些平日里巧舌如簧的文臣,勇猛无双的武将,此刻都低着头,不敢与他对视。他的目光,最后落在了那个一直沉默不语,却身形笔挺如松的男人身上。
“徐达。”
“臣在。”徐达出列,神色肃穆,声音沉稳如山。他站在那里,就像一座不可撼动的丰碑。从濠州起兵,到如今君临天下,他见证了朱元璋所有的荣耀与痛苦,也见证了常遇春所有的勇猛与天真。此刻,他的脸上没有表情,但那双虎目中,却翻涌着比任何人都要深沉的哀恸。
“北伐之事,暂由你全权接管。常遇春未竟之功,由你来替他完成。”朱元璋的声音里,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,“但是,你要答应朕一件事。”
“臣万死不辞。”徐达的回答,斩钉截铁。
朱元璋的身体微微前倾,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徐达,仿佛要看穿他的灵魂。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,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“活着,给朕活着回来。”
朱元璋的声音,突然变得很低,很轻,甚至有些沙哑。那不再是帝王的命令,而是一个兄长,对一个仅存的兄弟的、最卑微的恳求。
“朕,不能再失去一个兄弟了。”
这句话,如同一把温柔的刀,瞬间刺破了徐达心中所有的坚冰。这位身经百战、铁骨铮铮的大元帅,身躯猛地一震,那双从未在人前流露出丝毫软弱的眼眶,瞬间就红了。
他想起了很多年前,在濠州的那个破庙里,三个年轻人围着一堆篝火。朱元璋,常遇春,还有他。他们分着一块硬邦邦的麦饼,喝着寡淡的野菜汤,却憧憬着能有一天,让天下的穷苦百姓都吃上饱饭。
常遇春那时候总是最大声的那个,他拍着胸脯说:“大哥,二哥,你们放心!以后我常遇春给你们当先锋,什么硬骨头,我来啃!我就是你们的‘常十万’!”
那个声音,仿佛还在耳边回响,那么清晰,那么爽朗。
可如今,说这话的人,却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。
徐达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,他强忍着涌上眼眶的热泪,重重地叩首下去,额头与冰冷的金砖碰撞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“臣,遵旨!”
这两个字,他说得无比艰难,却又无比坚定。这不仅仅是对君王的承诺,更是对亡友的誓言。
安排完这一切,朱元璋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心力。他靠在龙椅的扶手上,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。他挥了挥手,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倦意。
“退朝吧。”
这一次,没有人敢有丝毫的迟疑。百官们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,悄无声息地、如同潮水般退去。他们的脚步很轻,生怕惊扰了这位正在承受巨大悲痛的帝王。
偌大的奉天殿,很快就只剩下朱元璋一个人。
他独自一人,再次坐回那冰冷的龙椅上。他看着空荡荡的大殿,看着那些沉默的盘龙金柱,看着御道上那片被夕阳余晖拉长的、孤零零的影子,心中一片茫然。
他为常遇春安排了最尊贵的身后事,给了他的家人最好的归宿。他以为,这样做,可以减轻自己心中的痛苦,可以告诉自己,他没有辜负他的兄弟。
然而,不能。
那股巨大的、无边无际的空虚感,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,在他的心中疯狂地旋转、扩大,不断地吞噬着他的一切。
他失去了他的“常十万”,那个能为他横扫千军、踏破贺兰山缺的将军。北伐的大业,还要继续,但那把最锋利的剑,已经断了。
他更失去了他的“遇春吾弟”,那个能与他同饮一杯劣酒,共诉心中烦忧,甚至敢在他面前拍着桌子嚷嚷“大哥你不对”的兄弟。在这个冰冷的皇权世界里,那个唯一能让他感觉到一丝“人味儿”的人,不在了。
财富、权力、荣耀,在这一刻,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他拥有整个天下,却感觉比当年在皇觉寺时还要孤独。
他缓缓地闭上眼睛,靠在龙椅的扶手上,任由那股疲惫与悲伤将自己淹没。
窗外,夕阳西下,将整个紫禁城染成了一片悲壮的红色。那红色,像血,像火,像常遇春一生征战的写照,也像朱元璋此刻心中燃烧的、却又无处发泄的痛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一个轻柔的脚步声在殿内响起。
是马皇后。
她没有让宫女通报,只是一个人,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,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。她看到了龙椅上那个疲惫不堪的丈夫,那个在万民面前威严如神,此刻却蜷缩在阴影里、像个孩子一样的男人。
她的心,一下子就软了。
她没有说话,只是走到龙椅旁,将那碗莲子羹放在了旁边的御案上。
朱元璋没有睁眼,但他知道是她。除了她,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,不打招呼就走进奉天殿。
“你来了。”他的声音,沙哑得厉害。
“我来了。”马皇后的声音,温润如玉,带着一种能抚平一切伤痛的力量,“我给你炖了莲子羹,你一天没吃东西了。”
朱元璋缓缓睁开眼,看着自己的妻子。这个陪他从一无所有走到九五之尊的女人,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,敢在他发怒时劝谏,在他失落时陪伴的女人。
“我不想吃。”他转过头,声音里带着一丝固执的倔强。
马皇后没有劝他,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。她知道,他心中的痛,不是一碗莲子羹就能化解的。她只是想陪着他,让他知道,他不是一个人。
良久,朱元璋才再次开口,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:“皇后,你说,我是不是做错了?”
马皇后一愣:“陛下何出此言?”
“我给了他开平王,给了他忠武谥,给了他世袭的国公,甚至……甚至把咱们的标儿,都许给了他的女儿。”朱元璋的语气里,充满了迷茫,“我给了他能给的一切,可为什么,我心里还是这么空?我觉得,我像是在用这些东西,来掩盖我的无能。”
“我没能让他活着回来。”
说到最后,他的声音里,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。
马皇后的心,像被针扎了一下。她伸出手,轻轻地放在了朱元璋的肩膀上。他的肩膀,那么宽厚,却又那么沉重。
“重八,”她叫了他的小名,这是只有在他们两人独处时,她才会叫的名字,“你没有错。你做得很好。遇春他……若是在天有灵,看到你如此待他,一定会很欣慰的。”
“欣慰?”朱元璋自嘲地笑了一声,“他那个性子,怕是要骂我一顿。他会说,‘大哥,你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做甚!不如给兄弟们多分几两银子,多弄几坛好酒!’”
马皇后也笑了,眼角却泛起了泪光。是啊,那就是常遇春,一个天真、直率、永远活在自己世界里的战神。
“他会的。”马皇后轻声说,“但他更会为你骄傲。他为你打下了这片江山,你守护着他的家人,这就是兄弟。”
朱元璋沉默了。他看着马皇后,看着她眼中的理解与温柔,心中那块坚冰,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。
“标儿那边……”他有些不放心地问。
“我去看过了。”马皇后柔声说,“标儿很懂事,他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。他说,他要亲手为常叔叔,写一篇祭文。”
朱元璋点了点头,心中稍慰。
“还有茂儿和那个丫头……”他又说。
“你放心,我都安排好了。宫里最好的奶娘,最好的教养嬷嬷,都已经过去了。我会像待自己的亲孙儿、亲孙女一样待他们。”马皇后的承诺,总是那么让人安心。
朱元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些。他端起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莲子羹,用勺子搅了搅,默默地喝了一口。
甜中带苦,苦中回甘。
就像他的人生。
就在这时,一个小太监,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,神色慌张,仿佛天塌下来了一般。
“陛……陛下!不好了!”
朱元璋眉头一皱,将手中的碗重重地放在御案上,那股帝王的威严瞬间回归:“何事惊慌!”
小太监“扑通”一声跪在地上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“是……是开平王府的世子……小世子常茂他……他……”
“他怎么了!”朱元璋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。
“他……他不见了!”
“什么?!”朱元璋和马皇后同时站了起来,脸色大变。
刚刚才为常家安排好一切,承诺要给他们最好的庇护,转眼间,常家唯一的男丁,那个被他寄予厚望、封为郑国公的婴儿,竟然……不见了?
奉天殿内,刚刚才有所缓和的气氛,瞬间凝固。一股不祥的预感,如同乌云般,笼罩在朱元璋的心头。
这究竟是意外,还是……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?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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