至正二十七年,九月初三。
北原的秋风,不再是夏末那般带着些许暖意的呢喃,它变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,从遥远的燕山山脉呼啸而下,刮过柳河川畔的每一寸土地。风里裹挟着沙砾与枯草的气息,卷起漫天黄叶,那些曾经在盛夏里绿得发亮的草叶,此刻却像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的枯骨,在风中瑟瑟发抖,发出“簌簌”的悲鸣。天地间一片苍茫,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,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,将这片刚刚见证过一场惨烈厮杀的古战场彻底掩埋。
就在这片悲凉的肃杀之中,一支素白得刺眼的队伍,如同一道凝固的哀伤,缓缓地向南移动。
队伍的最前方,是一辆由十六匹纯白无瑕的骏马拉着的巨大灵车。这些马儿都是千挑万选的北地良驹,此刻却都低垂着头,仿佛也懂得了肩上所负的重量,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迟缓。灵车的车身由整块巨木雕琢而成,通体漆黑,唯有车身上覆盖着一层巨大的白色绸缎,那绸缎在阴沉的天光下,反射着一种近乎于绝望的惨白。绸缎之上,十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是用金线绣成的——“大明开国元勋常遇春之灵柩”,字迹笔走龙蛇,力透绸背,那是当今吴王朱元璋在得知噩耗后,一夜未眠,亲笔题写。每一个字,都像是一滴滚烫的泪,凝结在这冰冷的绸缎之上。
灵车之侧,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如同一尊石雕,静静地伫立着。他身披沉重的黑色铁甲,甲叶上还残留着未及擦拭干净的干涸血迹,那是几天前与元军决战时留下的印记。他便是大明的副元帅,徐达。
此刻,这位在战场上杀伐果断、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眸子,此刻却空洞地望着远方,仿佛穿透了这无尽的荒原,看到了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。他的手,那只曾经挥舞着宝剑,斩将夺旗的手,正轻轻地、近乎于虔诚地抚摸着灵车的棺木。
那是一具用北地最上等的金丝楠木打造的棺椁,木质坚硬,纹理细腻,在阴沉的天空下泛着幽冷而高贵的光泽。棺木的四角,用白银铸成了祥云的图案,在微弱的日光下闪烁着凄清的光。三天前,就在这片柳河川畔,就在他们刚刚取得了对元军决定性胜利的时刻,那个永远如烈火般燃烧的男人,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倒下了。
“卸甲风”,多么可笑又多么残酷的三个字。这位年仅四十岁,一生未尝一败,被朱元璋亲口赞为“吾之张翼德”的战神,这位在鄱阳湖血战中,身中数箭仍屹立不倒的猛将,这位在攻取婺州时,单枪匹马冲入敌阵,斩杀主将的传奇,竟然不是死在敌人的刀剑之下,而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,轻易地夺去了生命。
“将军,我们该启程了。”一个沉稳而带着关切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李文忠,朱元璋的外甥,也是常遇春的义弟,不知何时走到了徐达的身边。他同样身披白甲,年轻的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哀恸。他的目光落在徐达那只抚摸着棺木的手上,那只手因为用力,指节已经微微泛白。
徐达没有回头,甚至没有眨一下眼睛。他的全部心神,似乎都倾注在了这冰冷的棺木之上。他能感觉到指尖下那木质的坚硬,也能感觉到那坚硬之下,所包裹着的永恒的沉寂。
“老常啊老常……”徐达终于开口了,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,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锈味,“你说要跟我一起打到元大都的,你说过,要亲手把元顺帝的屁股从龙椅上踹下来,然后我们俩在宫殿里喝最烈的酒,睡最软的床……你怎么就先走了?你个言而无信的混蛋!”
最后那句话,他几乎是吼出来的,声音在空旷的草原上回荡,惊起了一片栖息在枯草中的寒鸦。然而,回应他的,只有风声,和那永无止境的沉默。
李文忠的眼圈红了,他伸出手,想要拍拍徐达的肩膀,却又觉得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他知道,徐达和常遇春之间的情谊,早已超越了普通的袍泽之谊。他们是濠州城里一起长大的玩伴,是郭子兴麾下并肩作战的兄弟,是朱元璋麾下最锋利的两把尖刀。他们一起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,一起见证了这支队伍从几百人发展到几十万,一起将一个不可能的梦想,变成了触手可及的现实。
“常大哥他……只是太累了。”李文忠低声说,像是在说服徐达,也像是在说服自己,“他这一辈子,打了太多的仗,流了太多的血。老天爷看不过眼,让他早点去歇着了。”
“歇着?”徐达猛地转过身,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文忠,“他答应过我的!他答应过陛下的!大都还没打下来,蒙古人还没被彻底赶出中原,他怎么能歇?他有什么资格歇!”
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,但李文-忠能听出,那愤怒的背后,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和痛苦。就像一个孩子,失去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,只能用发脾气来掩饰内心的空洞。
灵车后的军士们,个个身披白甲,手持白幡,组成了一条长长的白色长龙。这些跟随常遇春南征北战的勇士们,那些被军中戏称为“常家军”的汉子们,此刻都像被抽走了魂魄一般,默默地垂着头。他们中的许多人,都是被常遇春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,是被他亲手从只知道种地的农民,锻造成了令人生畏的战士。
一个满脸胡茬的老兵,正用粗糙的手掌,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手中的长枪。那杆枪,是常遇春当年亲手赏给他的。他记得,那是在攻打集庆的时候,他是个新兵,吓得腿都软了,是常将军一脚踹在他屁股上,吼着:“怕个球!跟着我,有肉吃!有酒喝!”然后,常将军就一马当先,冲进了城门。从那天起,他就知道,只要跟着这个男人,就死不了。可是现在,这个永远冲在最前面的男人,却永远地倒下了。
另一个年轻的士兵,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,肩膀正一耸一耸地抽动着。他不敢哭出声,只能死死地咬着嘴唇,直到尝到了血的腥甜。他是个孤儿,是常将军把他从战乱中捡回来的,教他识字,教他武艺,还时常拍着他的脑袋,笑着说:“小子,好好干,将来给你娶个漂亮媳妇。”可如今,那个许诺给他未来的将军,却再也回不来了。
“启程——!”
随着李文忠一声压抑着悲痛的号令,队伍缓缓启动了。
十六匹白马迈开了沉重的步伐,巨大的车轮碾过枯黄的草地,发出“咯吱、咯吱”的声响,那声音不像是车轮在转动,更像是无数亡魂在低声啜泣,又像是大地在为一位英雄的离去而发出沉重的叹息。
天空不知何时变得更阴沉了,几只乌鸦盘旋在队伍的上空,发出“呀、呀”的凄厉叫声,那叫声像是一把把尖刀,刺入每个人的耳膜,更添了几分悲凉。
队伍行进得很慢,很慢。仿佛不是在赶路,而是在用脚步,一寸一寸地丈量着这片土地对英雄的眷恋。
徐达依然走在灵车的旁边,他不再说话,只是沉默地走着。他的脑海里,一幕幕往事如同潮水般涌来。
他想起了在濠州城外,他们两个还是半大孩子,偷了地主家的鸡,被追得满山跑,最后躲在山洞里,就着火烤着那只偷来的鸡,吃得满嘴流油。常遇春一边啃着鸡腿,一边含糊不清地说:“天达,等以后咱们当了将军,天天吃鸡!”
他想起了在渡江之战中,他们的船被元军的火船撞上,船身燃起熊熊大火。所有人都以为死定了,是常遇春,那个疯子,抓起一把斧子,跳上元军的火船,砍断了缆绳,然后大笑着跳了回来,浑身是火,却毫发无伤。他对着目瞪口呆的徐达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白牙:“天达,你看,阎王爷都不收我!”
他想起了鄱阳湖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。陈友谅六十万大军,把他们围困在湖中,粮草断绝,士气低落。是他和常遇春,带着敢死队,趁着夜色突袭。那一夜,火光冲天,杀声震野。他记得常遇春像一头受伤的猛虎,浑身浴血,手中的长枪上下翻飞,所到之处,人仰马翻。战后,他们俩坐在船头,身上都是伤,却一起喝着劣酒,看着满湖的敌军尸体,常遇春醉醺醺地拍着他的肩膀:“天达,咱们赢了!这天下,早晚是咱们的!”
那些画面,那些声音,那些鲜活的面容,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子,在他的心上反复切割。他甚至能闻到当年烤鸡的香味,能感觉到当年火船的灼热,能尝到当年劣酒的辛辣。
可是,那个和他一起经历这一切的人,那个总是冲在最前面,总是笑得最大声,总是把最危险的任务揽在自己身上的男人,现在却安静地躺在这冰冷的棺木里,再也不会对他笑了。
“将军,前面就是驿站了,我们……要不要歇歇脚?”李文忠再次来到徐达身边,轻声问道。队伍已经行进了大半天,人马都已疲惫。
徐达抬起头,看了一眼天色。太阳已经西斜,把天边的云彩染成了一片凄美的血红色。那红色,像极了战场上流淌的鲜血。
“不歇。”徐达的声音冷得像冰,“老常怕冷,我们得快点带他回家。应天府的天气,比这里暖和。”
他的话音刚落,一阵狂风突然卷地而起,吹得灵车上的白色绸缎猎猎作响,那十三个金字在风中扭曲,仿佛在无声地呐喊。队伍中的白幡被吹得东倒西歪,几名士兵站立不稳,踉跄了几步。
“稳住!都给我稳住!”李文忠大声呵斥着,指挥士兵们护住灵车。
徐达却像是没有看到这一切,他的目光,被风吹起的一角绸缎下,露出的棺木一角吸引了。那里,似乎有一丝极细微的、不寻常的缝隙。
他的心猛地一沉。
一个荒唐的、却又无比强烈的念头,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。
不,不可能。他亲眼看着常遇春断气,亲自为他入殓,棺木是军中最好的木匠打造,严丝合缝,不可能有问题。
可是,那道缝隙……是什么?
“停下!”徐达突然大吼一声,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整个队伍瞬间停了下来,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他。
“将军?”李文忠不解地问道。
徐达没有回答,他大步走到灵车前,伸手就要去掀那层白色的绸缎。
“将军,不可!”李文忠和几名亲兵立刻上前拦住了他,“军国大事,灵柩已封,擅动乃大忌啊!”
“滚开!”徐达一把推开李文忠,他的力气大得惊人,李文忠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。徐达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,神情癫狂,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狮子,“我倒要看看,是谁在里面!”
“里面?将军,您……您说什么?”李文忠彻底懵了。
徐达没有理会他,他用尽全身力气,猛地掀开了那层巨大的白色绸缎。
金丝楠木的棺椁,在夕阳的余晖下,泛着一层诡异的红光。棺盖与棺身之间,果然有一道细微的缝隙,不仔细看,根本无法发现。
徐达的心跳得像擂鼓一般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冲动,他只是有一种强烈的直觉,一种源自于他和常遇春之间几十年兄弟情义的直觉,告诉他,这里面有问题。
他深吸一口气,对着棺木,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,颤抖着说道:“老常,如果你在天有灵,就……就告诉我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。”
说完,他伸出双手,按在了冰冷的棺盖上,准备用尽全力,将它推开。
就在这时,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,从队伍的末尾传来。
“徐元帅,请住手。”
那声音很轻,很平静,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,让喧闹的风声都仿佛为之一静。
所有人闻声望去,只见一个身穿灰色僧袍的老和尚,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队伍的尽头。他面容清癯,眼神古井无波,手中捻着一串佛珠,一步步地向他们走来。他的步伐很慢,却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人的心尖上。
徐达认得他。那是随军僧人,了凡大师。据说他佛法高深,能知过去未来,朱元璋对他也颇为敬重。
“大师,您……”徐达的动作停住了,但双手依然按在棺盖上。
了凡大师走到灵车前,对着棺椁深深一拜,然后才抬起头,看着徐达,缓缓说道:“元帅,常将军的魂魄,已经踏上了归途。您若此刻开棺,扰他清净,恐会让他永堕轮回,不得超生啊。”
徐达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:“大师此言何意?这棺椁……到底有什么问题?”
了凡大师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看了一眼那道缝隙,目光变得深邃起来:“贫僧昨夜观天象,见将星陨落,妖星暗起。常将军一生杀戮过重,虽是护国英雄,却也结下了无数因果。他这一去,恐怕……并非解脱,而是踏入了一个更大的劫数之中。”
“劫数?”李文忠倒吸一口凉气,“大师,您是说……常大哥的死,另有蹊跷?”
了凡大师摇了摇头,又点了点头,神情莫测:“天机不可泄露。贫僧只能告诉元帅,常将军的灵体,如今正被一股怨念所缠。这股怨念,源自于他生前斩杀的一人。此人怨气不散,化为厉鬼,誓要缠住常将军的魂魄,与他共赴黄泉。”
徐达的心,沉到了谷底。
他一生不信鬼神,只信手中的刀。但此刻,了凡大师的话,却像一根针,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。
他想起常遇春临死前的样子。他并非平静地离去,他的脸上,带着一种极度的痛苦和挣扎,嘴里似乎还喃喃地说着什么,只是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那是病痛的呻吟。
“那……那该如何是好?”李文忠急切地问道。
了凡大师看了一眼渐渐沉入地平线的太阳,说道:“今夜子时,阴气最盛,也是那厉鬼怨念最强之时。届时,怨念会实体化,试图破棺而出,带走常将军的魂魄。元帅若真想为常将军好,就请准备黑狗血、桃木剑,以及……你最锋利的武器。”
“我的武器?”徐达一愣。
“是的。”了凡大师的眼神变得异常严肃,“因为今夜,与您为敌的,不是人,也不是鬼。”
“那是什么?”
了凡大师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是常将军自己。”
“什么?!”徐达和李文忠同时失声惊呼。
了凡大师没有再解释,只是双手合十,念了一声佛号:“阿弥陀佛。一切皆有定数。元帅,好自为之吧。”说完,他转身,慢慢地走入了暮色之中,灰色的僧袍很快便与苍茫的夜色融为了一体。
原地,只剩下徐达、李文忠,和那具在寒风中显得愈发诡异的灵柩。
风,更冷了。
天,已经完全黑了。
队伍在原地扎下了营,但没有人有心情生火做饭。每个人都围在灵车周围,脸上写满了恐惧和不安。了凡大师的话,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,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掀起了滔天巨浪。
徐达独自一人坐在灵车旁,手中握着他那把跟随他多年的佩剑“破阵”。剑身在微弱的火光下,闪烁着森冷的寒芒。
他想不通。他想不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。常遇春的死,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吗?那个所谓的“厉鬼”,又是谁?而了凡大师最后那句“与您为敌的,是常将军自己”,又到底是什么意思?
他抬起头,看着那具黑沉沉的棺椁,心中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恐惧。
他知道,今夜,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。
子时,很快就到了。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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