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轮压过地库出口的减速带，发出一声闷响。老夫子把方向盘打正，阳光从前方斜射进来，照在仪表盘上晃了一下眼。
他抬手拉下遮阳板，余光扫过副驾驶座上的文件。那行小字还在：S1实验室建设进度跟踪表——更新至第990日。
他看了两秒，伸手把它翻过去，纸面朝下。
车子驶上主路，红灯亮着，前面排了三辆车。他松开油门，脚轻轻踩住刹车，车子稳稳停下。
路边围挡换了新广告，印着公司成立三十周年的纪念海报。画面里是老厂房拆除那天拍的照片，一群人站在空地上挥手，背景是拆到一半的旧楼。他一眼就认出了自己——年轻，头发多，穿着不合身的西装，手里拎着一瓶汽水，笑得有点傻。
那时刚接手第一个项目，方案被退了三次，第四次才勉强通过。汇报完他冲出会议室，在楼下便利店买了瓶冰汽水，一口气喝到打嗝。那天他还顺手把瓶子扔进了可回收箱，结果发现里面已经塞满了同款空瓶。后来才知道，秦先生带着整个技术组在背后偷偷帮他改数据模型。
绿灯亮了。
他踩下油门，车子缓缓前行。高架桥入口就在前头，左侧是新建的产业园区，右侧是一排老居民楼。有户人家阳台上挂着晾晒的衣服，一件蓝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，像个人影在招手。
他忽然想起陈小姐说过的话。
那是年终酒会散场后，他在停车场拦住她，问她要不要搭车。她没上车，站在路灯底下看着他说：“你每年年会都上台讲话，讲战略、讲布局、讲未来规划，可从来没提过你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。”
他当时笑了，“那不重要。”
“不对。”她说，“很重要。因为别人只看见你站得多高，看不见你摔过多少次。”
车上了高架，风从半开的窗吹进来，吹乱了他鬓角的几根白发。他没有伸手去理。
手机震了一下，放在支架上跳了条消息。清华那边发来青年轮岗计划的签字回执，附件里是第一批学生名单。他扫了一眼，滑掉了。
脑子里却还在转刚才那句话。
也许退休演讲不该从什么宏大的目标开始。也许该从一次失败说起。
比如第一次带队投标，材料装订错了顺序，封皮写的是别家公司的名字。开标现场被人当场指出来，全场哄笑。老赵坐在后排拍桌子大笑，说这种水平也敢出来丢人。他低着头收拾东西，一句话没说。第二天早上，办公桌上多了杯热豆浆，下面压着一张便签：下次记得检查三遍。字迹潦草，没署名。
又比如三年前做新能源项目，连续熬了七天，最后一天凌晨三点，系统崩溃，所有数据丢失。他坐在电脑前发愣，手指停在键盘上，半天没动。大番薯不知道什么时候摸进来的，手里端着一碗泡面，放他桌上，说：“吃点东西吧，反正天也快亮了。”那碗面咸得难以下咽，但他全吃了。
这些事没人记录，也没人提起。
可它们才是真的。
他打开车载语音，按下录音键。
“开头……可以从那个下雨天开始讲。”他说话的声音比平时慢，“我抱着一叠文件跑进大楼，鞋跟断了一只，左手还拎着个漏雨的公文包。前台小姑娘看我都快哭了，问我是不是被辞退了。”
说到这里，他自己先笑了。
“不是被辞退，是来争取一个机会。那天我要说服董事会批一笔预算，金额不大，但对我来说是第一次独立提案。我准备了两个月，改了十八版ppt，结果进门时摔了一跤，资料全湿了。我在洗手间用吹风机烘了二十分钟，一边烤纸一边背台词。”
他顿了顿，声音轻了些。
“讲完之后，没人鼓掌，也没人批评。大家沉默了几秒，然后有人问了一句：‘你这么拼，图什么？’”
他关掉录音。
窗外城市铺展开来，远处是公司新总部的玻璃幕墙，反着光，像一块立起来的镜子。他知道再过几个月，那里就会挂上他的照片，和其他历任负责人一起，排在荣誉墙上。
但他不想让那张照片代表全部。
车子转入辅路，前方是住宅区入口。他减了速，右转灯闪了两下。
左手伸向中控屏，找到刚才录的语音，点开重听了一遍。听完后，他点了保存，文件名改成“退休演讲_初稿”。
然后他又建了个新文档。
标题还没想好，先打了三个字：**那年**。
接着往下写：
“那年我才二十六岁，以为只要努力就能做成任何事。我以为方向对了，路就会通。后来才发现，很多事不是靠坚持就能成的，中间要绕太多弯，碰太多壁，还得有人愿意拉你一把。”
他边打字边念出来，语速平稳。
“秦先生递过纸条，大番薯送来泡面，连老赵虽然总嘲讽我，但在关键投票时从来没投反对票。这些人，比成功本身更值得讲一讲。”
打到这里，他停下来，抬头看前方路口。
一个骑电动车的老大爷慢慢横穿马路，车筐里放着菜篮子，上面盖着塑料布。红灯已经亮起，后面有车按喇叭，老大爷也不急，一手扶车把，一手掀开塑料布看了看里面的西红柿，确认没被雨淋湿，才慢慢蹬走了。
老夫子等他过去，才踩下油门。
车子重新启动。
他继续打字：
“还有一个人，我一直没好好说过谢谢。她从没进过我的项目组，也不管技术，但她每次在我讲完话后都会说一句：‘你讲得很好，但还是太像报告了。’”
他敲下最后一个句号，删掉，换成逗号。
接着写：
“我想这一次，我可以试着不讲报告，就讲点真事。讲我怎么从一个会紧张到念错数字的人，变成今天这个能站上台说‘我们已做好战略布局’的老家伙。讲我错过的一些机会，和没错过的一些人。”
他停下手指。
屏幕光映在脸上，眼睛有些干涩。他眨了眨眼，把文档往上拖，从头看了一遍。
然后点了分享按钮，收件人填了自己的私人邮箱。
备注栏他犹豫了一下，输入一行字：
“如果哪天忘了这些，就拿出来看看。”
发送成功。
他锁上屏幕，把手机扔到副驾座位上。
车子拐进小区，停在楼下。车位很窄，他倒了两次才进去。熄火，拔钥匙，解开安全带。
坐了几秒，没立刻下车。
夜色降下来，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。楼道口有个小孩在玩滑板，摔倒了也不哭，爬起来继续滑，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儿歌。
他望着那孩子，忽然低声说了句：
“其实我最该讲的，是那次年会后，我站在车边，她明明可以走掉，却留下来跟我说了那句话。”
他没动。
右手搭在车门把手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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