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句压在心底最深处，足以颠覆一切认知的秘密，终于说出了口。
没有预想中的如释重负，也没有想象中的海阔天空，燕丹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一块更沉重，更湿冷的巨石压住了，沉甸甸的，几乎让他喘不过气。
殿内一片死寂，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，以及两人交织的，并不平稳的呼吸声。
嬴政依旧紧紧抱着他，将脸埋在他的颈窝，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他揉碎。
燕丹能清晰地感受到嬴政身体的僵硬和细微的颤抖，显然，那个“来自两千年后”的消息，带来的冲击远未平息，仍在疯狂地冲刷着嬴政的世界观。
燕丹任由他抱着，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，机械地轻拍着嬴政的后背，如同安抚受惊的幼兽。
然而，他自己的内心，却已是翻江倒海。
说出来了……终于说出来了。
可是，然后呢？
嬴政信了吗？
或许信了，从他刚才那句带着恐慌的“不要离开”就能听出，他至少信了“可能离开”这部分。
但信了之后呢？
知道枕边人是一个来自遥远未来的，灵魂截然不同的异类之后，嬴政会如何看他？
是觉得新奇？是感到恐惧？还是……会生出难以逾越的隔阂？
更大的恐惧，如同冰冷的潮水，从心底最深处漫了上来。
他来自一个人人平等，王权早已成为历史课本上符号的时代，而这里，是等级森严，王权至上的战国。
很快，不，或许已经开始了，秦国将在嬴政的带领下，横扫六合，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，中央集权的大帝国。
嬴政，将成为真正言出法随的天下共主，千古一帝。
到那时，他们之间那因共患难而勉强维系的情感，真的能抵挡住权力巅峰所带来的绝对孤独和猜忌吗？
一个来自现代的灵魂，真的能心甘情愿，毫无芥蒂地永远屈居于一个封建帝王之下，接受那套“君要臣死，臣不得不死”的规则吗？
燕丹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。
他原本以为，坦白来历是消除误解，拉近距离的方式。
可现在，他却惊恐地发现，这或许……是另一道更深远，更难以跨越的鸿沟的开始。
他将自己最脆弱，最离奇的一面摊开在了嬴政面前，是福是祸，他完全无法预料。
说出这个事实，到底是好是坏？
他第一次，对自己的坦白，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和悔意。
他是不是……太草率了？
他张了张嘴，喉咙干涩发紧，想问问嬴政，听完这些，有没有什么想问的？关于两千年后的世界？关于他原来的生活？或者……关于他们之间，那看似更加迷雾重重的未来？
然而，就在他鼓足勇气，准备开口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时，殿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而清晰的脚步声，紧接着，是内侍刻意拔高，带着恭敬与紧张的禀报声，穿透了厚重的殿门：
“启禀大王！客卿李斯有紧急政务求见，此刻正在章台宫外候旨！”
这声禀报，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，瞬间打破了寝殿内凝滞的气氛。
嬴政抱着燕丹的手臂猛地一僵，随即，像是被从一场深沉的梦魇中强行拉回现实，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。
燕丹对上了他的视线。
那是一双依旧残留着巨大震惊和混乱的眼睛，瞳孔深处仿佛还翻滚着未平息的海啸，但属于秦王的理智和威仪，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，艰难地重新凝聚，覆盖上来。
那是一种本能，一种深植于骨髓的责任感和对权力的掌控欲。
嬴政看着燕丹，嘴唇动了动，似乎想说什么，但最终只是化作了喉结一个艰难的滚动。
他松开了环抱着燕丹的手臂，动作有些迟缓地站起身。
他站在原地，沉默地看了燕丹几秒钟，目光复杂地扫过燕丹右手腕上那根在烛光下泛着幽冷光泽的铁链，然后，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，又或者是在为自己寻找一个离开的借口，他用一种带着些许沙哑和……不易察觉的歉意的声音，低声道：
“李斯此时求见，必有要事。寡人……需得去一趟。”
他顿了顿，视线有些飘忽，不敢与燕丹对视，声音更低了些，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，又像是在寻求某种保证：“这链子……暂时……还不能解。”
说完这句话，他甚至下意识地微微低下了头，那姿态，不像是一个掌握了生杀予夺大权的君王，反倒像个做错了事，怕被责骂的孩子，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燕丹的反应。
燕丹将他的忐忑和不安尽收眼底，心中那点因未来未知而产生的恐惧和压抑，奇异地被一股无奈的酸软所取代。
都这种时候了，这人担心的，居然还是自己会不会因为锁链而生气？
他扯了扯嘴角，努力想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，却发现面部肌肉有些僵硬。
他抬起被锁住的右手，故意晃了晃，让那铁链发出一连串清脆的，在此时听来格外响亮的“哗啦”声。
“行了，知道了。”燕丹的语气刻意装得满不在乎，甚至带着点戏谑，“你去忙你的正事吧。我这儿好得很，有吃有喝有地方睡，正好偷个懒，全当是放大假了。”
他环顾了一下这间虽然陈设精致却到底是个囚室的偏殿，自嘲地笑了笑：“你别说，这种什么事都不用管，什么心都不用操，天塌下来也有你这个高个子顶着的悠闲日子，可是我这十年来想都不敢想的福气呢！”
他看向嬴政，眼神里带着一种故作轻松的调侃，指了指自己的手腕：“就是这‘镯子’有点沉，活动不太方便。不过没关系，瑕不掩瑜嘛！”
他摆了摆手，链子又跟着响了一阵，像是在为他加油助威：“快去吧，别让李斯等急了。我这里你不用担心，只要记得……”
他顿了顿，摸了摸自己的肚子，语气变得十分认真，“按时给我送饭就行！饿着了，我可真会生气的。”
嬴政站在原地，怔怔地看着燕丹。
看着他强装出来的轻松，听着他那些故作豁达甚至带着点玩笑意味的话语，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，又酸又胀。
他知道，燕丹是在用这种方式，安抚他内心的不安和愧疚，给他一个台阶下。
他深深地看了燕丹一眼，仿佛要将此刻他故作坚强的模样刻进心里。
然后，他什么也没再说，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，转身，迈着似乎比来时更加沉重的步伐，一步步走向殿门。
在他伸手推开殿门，外面明亮的光线涌入这间昏暗偏殿的一刹那，他脚步顿了一下，却没有回头，只是低声留下一句：
“……等着寡人。”
说完，他便大步走了出去，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，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。
当殿内重新恢复寂静，只剩下燕丹一人，以及那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自身处境的锁链时，他脸上强撑的轻松笑容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他颓然向后靠倒在冰冷的墙壁上，仰起头，望着雕花的屋顶，长长地，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浊气。
心头，那片压抑的阴云，并未因嬴政的离开而散去，反而更加浓重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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