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兴安岭深处的寒气,是能钻进骨头缝里的那种。十月底,头场雪还没下透,林子里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。老李裹紧那件穿了十五年的军大衣,靠在守林站的木头窗框边,手里的旱烟明明灭灭,像极了远处林间飘荡的鬼火——老辈人都这么叫那些磷火。
守林站就他一个人。老伴去得早,儿子儿媳在城里打工,去年开春出了车祸,留下个八岁的孙子小宝。小宝跟着老李在林场小学念书,聪明伶俐,是老头心里唯一的热乎气。可三个月前,孩子突然高烧不退,送到山外县医院,查出来是白血病。医生说,得去哈尔滨,得花二三十万。
老李这辈子攒下的钱,凑上儿子儿媳那点赔偿金,统共不到八万。他求遍了林场的老伙计,借遍了亲戚,还差着一大截。林场的领导倒是好心,预支了半年工资,可那也是杯水车薪。那些夜晚,老李听着隔壁屋里孙子压抑的呻吟,觉得自己的心被林子里最锋利的伐木锯来回拉扯。
转机出现在霜降后第三天。
那天傍晚,老李照例巡山。走到老黑沟一带时,天已经擦黑。忽然,他看见前方一片白桦林空地上,蹲着个东西。起初以为是雪堆,可那片地还没积上雪。他屏住呼吸,慢慢抬起挂在胸前的旧望远镜。
是只狐狸。通体雪白,没有一根杂毛,像用最上等的羊脂玉雕出来的,唯有那双眼睛,在渐暗的天光里泛着幽幽的琥珀色。它正低头舔舐前爪,姿态优雅得不像山野生灵,倒像庙里壁画上走下来的仙兽。老李在山里活了六十二年,见过火红的赤狐,见过灰褐的草狐,这般纯粹的白狐,只听九十岁的老萨满说过——那是有了道行的“狐仙”,惹不得。
老李正要悄悄退走,白狐却忽然抬头,直直望向他的方向。那一瞬间,老李浑身僵住。他分明看见,那狐狸眼里闪过一抹似人般的悲悯,旋即转身,不慌不忙地消失在白桦林深处。就在它消失的地方,雪地上留着一小撮毛,在暮色里微微发亮。
那一夜,老李翻来覆去没合眼。天亮时,他红着眼睛爬起来,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。里面是他年轻时用过的猎枪——早就上了缴,但还私藏了几发子弹,还有一套剥皮的工具,刀刃虽旧,磨一磨还能用。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,这念头让他胃里翻腾。可当小宝在隔壁咳嗽着喊“爷爷,我疼”时,那翻腾就变成了冰冷的决心。
往后的三天,老李像变了个人。他不再按时巡山,而是借着巡山的名义,在老黑沟附近转悠。他带了拌了药的肉饵,下了几个简易套索。他不断告诉自己:只是个畜生,再灵也是畜生。山里人靠山吃山,打猎剥皮是天经地义。可每当他布置陷阱时,总感觉背后有双眼睛在看着,回头看,却只有被风吹动的树影。
第四天傍晚,套索响了。
老李跑过去时,心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。白狐被套住了后腿,正在挣扎。看见老李,它忽然不动了,只是抬起那双琥珀眼睛,静静地望着他。没有惊恐,没有愤怒,那眼神空茫茫的,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刻。老李的手在抖,他端起猎枪,枪口却晃得厉害。他想起老萨满的话:“白狐通灵,杀之有祸。”又想起小宝苍白的小脸。
枪响了。
声音在林子里传得很远,惊起一群寒鸦。白狐身体一颤,缓缓倒了下去,血从胸口渗出,染红了一片雪地。老李跌跌撞撞走过去,腿软得几乎跪倒。他伸手去碰,狐狸的身体还是温的。那双眼睛还没闭上,瞳孔里映着灰蒙蒙的天空,也映着老李扭曲的脸。
剥皮是在守林站后面的小仓房里进行的。灯光昏暗,老李的手艺生了,剥得磕磕绊绊。皮子比想象的还要完美,毛色在灯光下流淌着象牙般的光泽,柔软厚实,没有一处破损。血肉分离时,老李几次干呕。他将狐狸的尸体用旧麻袋装了,深夜埋在了老黑沟一棵老松树下,胡乱堆了几块石头。那张皮,他小心地用熟石灰处理了,阴干。
买家是通过林场一个老伐木工介绍的,姓胡,外地口音,戴金丝眼镜,看着像个文化人,可眼神锐利得像鹰。他在县城的旅馆见了老李,只看了一眼那张铺在床上的白狐皮,瞳孔就缩了缩。“好东西,”他低声说,手指轻轻拂过毛尖,“这东西,不该落到凡人手里。”他出了个价,高得让老李头晕——整整五万。老李没敢多问,拿了用旧报纸包好的钱,几乎是逃出了旅馆。他总觉得,那胡姓买家最后看他的眼神,不像是在看卖主,倒像是在看一件即将发生的事情。
钱汇去了哈尔滨。小宝住进了医院,开始化疗。老李松了口气,以为噩梦过去了。他回到林场,继续巡山守林。可有些东西,从枪响的那一刻,就已经不一样了。
最先不对劲的是声音。
大约在卖皮后第七天夜里,老李被一阵哭声惊醒。那声音细细的,幽幽的,是个女人的啜泣,时断时续,好像就在守林站窗外,又好像远在林子深处。老李起先以为是风声,可那晚没刮大风。他打着手电出去转了一圈,什么也没有。哭声持续了大概半个时辰,自己停了。老李安慰自己,是太累,幻听了。
可接下来几夜,哭声准时出现。而且越来越清晰,有时还夹杂着含糊的絮语,听不真切,但调子凄婉得让人心里发毛。林场开始有伐木工议论,说夜里听见“狐仙哭”。老李呵斥他们迷信,心里却像压了块冰。
接着是鸟。
那天早晨,老李推开守林站的门,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。门前的空地上,落满了死鸟。大多是乌鸦,也有山雀和松鸡,密密麻麻,怕是有上百只。没有伤口,没有血迹,就是直挺挺地死了,眼睛都睁着,小小的眼珠蒙着一层灰翳。最诡异的是,它们全都朝着一个方向——老黑沟。老李忍着心悸,和几个工人一起把死鸟埋了。没人说话,但一种压抑的恐惧,像林间的晨雾一样,弥漫开来。
然后,是小宝。
孙子从哈尔滨回来了。第一次化疗结束,需要休养一阵。孩子瘦得脱了形,但精神头还好,抱着老李的脖子不撒手。老李把孙子接回守林站,悉心照料。头几天还好,渐渐地,他发现孩子有些不对。先是小宝总说身上痒,老李查看,在孩子后颈发现了几根极细的白毛,比汗毛长,比头发软,晶莹剔透。他以为是病中体虚长了什么,没太在意。
没过多久,小宝开始说梦话。不是小孩的呓语,而是一种奇怪的、短促的叫声,吱吱的,尖尖的。老李夜里听着,汗毛倒竖。那声音,太像狐狸了。他白天问小宝梦见什么,孩子茫然地摇头,说不记得。
白毛越长越多,从后颈蔓延到肩背,夜里那狐叫也越来越清晰、越来越长。有时老李半夜醒来,看见孙子直挺挺地坐在炕上,眼睛在黑暗里发着微弱的、琥珀色的光,嘴里发出连贯的、哀戚的狐鸣,一声接一声,像是在呼唤什么。老李吓得魂飞魄散,冲过去摇醒孩子,小宝却又恢复正常,只是疲倦地说:“爷爷,我好像梦到一只白狗狗,它叫我跟它走。”
老李带孙子去县医院检查,医生查不出所以然,只说可能是药物反应或心理因素。可老李知道,不是。孙子身上的白毛,和他藏在箱底那张狐皮的颜色,一模一样。
真正的恐怖,在月圆之夜拉开了序幕。
农历十月十五,月亮又大又圆,惨白惨白的,像一张没有表情的巨脸,嵌在墨黑的天幕上。林场还有七八个伐木工没下山,住在山腰的工棚里。第一个出事的是王炮手。他是老伐木工,胆子最大,常吹嘘自己年轻时打过熊瞎子。那天半夜,他起夜,然后就再没回工棚。工友们第二天发现他时,他坐在老黑沟那棵埋了狐狸的老松树下,目光呆滞,浑身发抖,嘴里反复念叨:“白衣服……女人……她招手……脚不听使唤……”问他具体看见了什么,他只会惊恐地瞪大眼睛,一个字也说不出。王炮手被送下了山,听说一直疯疯癫癫。
林场人心惶惶,但木材任务重,不能全撤。老李加强了巡视频次,心里那根弦绷到了极限。他偷偷去老黑沟那棵松树下看过,埋狐狸的地方,石头被扒开了,土也翻乱了,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钻了出来。他没敢深想。
第二次月圆,是冬月十五。那晚风极大,吹得山林鬼哭狼嚎。又有两个伐木工失踪了。这次,没有疯癫的幸存者。三天后,搜救队在离老黑沟五里外的雪窝子里找到了他们。场景让所有见惯生死的老山林人都吐了。
两具尸体几乎赤裸,衣服成了碎布条,散落在周围。尸体上没有明显的撕咬痕迹,但布满了一道道细密的、深深的抓痕,像是被极其锋利的钩爪反复挠过,皮开肉绽,骨头都露了出来。他们的脸扭曲成极致的恐惧,眼睛瞪得几乎裂开。最令人胆寒的是,那些碎布条上,沾着些许白色的、柔软的动物毛发。而在尸体周围的雪地上,除了人的脚印,还混杂着许多梅花状的、小巧的爪印,绕着尸体,一圈又一圈,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。
林场彻底停工了。上面派了调查组,查来查去,只能定为“不明野兽袭击”,但什么野兽只抓不咬、还给人脱衣服?没人说得清。流言如同暴风雪前的阴云,笼罩着大兴安岭。老萨满早已作古,但他的话被翻了出来:白狐索命,血月为引,不死不休。
老李快崩溃了。他守着时而清醒、时而对着月亮发出狐鸣的孙子,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凌迟。他想起那张卖掉的狐皮,心里忽然一动。不,不是全部卖掉了。当时剥皮时,靠近心口的位置有一小块沾了血,品相不好,胡姓买家没要,他随手塞在了仓房工具箱的底层。
他发疯似的冲进仓房,翻出那个落满灰的铁皮工具箱。在最底下,用油纸包着,是那块巴掌大的、带着暗红血渍的白狐皮。当他颤抖着打开油纸时,浑身的血液瞬间冻住了。
那皮子上的白毛,根根直立。而在毛根处,正缓缓地、一颗接一颗地渗出艳红的血珠。血珠汇聚,顺着光滑的毛尖滴落,在油纸上晕开一小滩刺目的红。没有伤口,皮子早已干透处理过,这血像是从另一个空间渗出来的一样。一股浓烈的、混合着血腥和某种野性香气的味道弥漫开来。老李惨叫一声,把皮子扔了出去。皮子轻飘飘地落在地上,血还在渗,那些白毛无风自动,微微摇曳,指向的……正是隔壁小宝房间的方向。
冬月廿九,又近月圆。林场已经空了,除了老李和奄奄一息的小宝。上级命令他们必须撤离,救护车明天一早就到山外来接。老李知道,必须做个了断。这一切因他而起,也必须由他结束。
深夜,他给昏睡的小宝掖好被子,将那小块渗血的狐皮揣进怀里,拿上那把剥皮的刀和一支手电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老黑沟。
月亮还没全圆,但已经很亮,清冷的光辉把雪地照得一片惨白,林子黑黢黢的,像无数沉默的巨人。风停了,万籁俱寂,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。老李走到那棵老松树下。埋尸处的坑洞依旧敞着,像一张黑色的嘴。
他跪了下来,掏出那块狐皮,放在面前。皮子上的血已经不再渗了,但那股气味还在。
“我知道是你,”老李对着空洞的黑暗,声音沙哑干涩,“祸是我闯的,命你拿去。放过我孙子,他还是个孩子,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,像是嘲笑。
老李举起剥皮刀,横在自己脖颈前。冰凉的刀刃贴着皮肤,激起一阵战栗。他闭上眼睛,准备用力。
就在这时,他听到了笑声。不是女人的啜泣,是清晰的笑声,清脆、空灵,又带着无尽的怨毒,从四面八方传来,层层叠叠,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笑。老李猛地睁眼,只见周围的树林里,亮起了无数点幽绿的、琥珀色的光点,像夏夜的萤火,却冰冷刺骨。那是眼睛。
一个白色的身影,从老松树后缓缓飘了出来。它穿着如雪的白衣,身形窈窕,长发披散,脸上却是一片模糊,看不清五官。它赤着脚,踩在雪地上,没有脚印。
“你的命?”那身影开口了,声音正是夜夜哭泣的女声,此刻却带着冰冷的嘲讽,“你的命,抵得了我三百年的道行?抵得了这剥皮抽筋、曝尸荒野的痛楚?”
老李浑身僵硬,刀“当啷”掉在雪地上。
“那……你要怎样?”他嘶声道。
白衣身影(或者说,白狐的魂灵)轻轻飘近,那股野性的香气混合着腐土的气息扑面而来。“我要你亲眼看着,你在这世上最后的念想,一点一点,变成我的同类。我要他的魂魄,住进我子孙的皮囊。我要你活着,在这林子里,听着他的狐鸣,度过每一个血月之夜,直到你的骨头烂在这片土里。”
“不——!”老李爆发出绝望的吼叫,扑向那白影,却穿身而过,摔在雪地里。白影又发出一串笑声,开始慢慢变淡。
“对了,”它最后说,声音缥缈,“那张完整的皮,在谁手里,谁就会成为下一个‘我’。诅咒,是会传染的……尤其是,当贪婪蒙住人心的时候。”
白影彻底消失了,绿莹莹的光点也逐一熄灭。林子恢复了死寂。
老李趴在雪地上,浑身冰冷。不知过了多久,他挣扎着爬起来,失魂落魄地往回走。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守林站的。推开门,炕上,小宝安静地躺着。月光从窗户照进来,落在孩子脸上。老李走近,惊恐地看到,孙子的脸上、手上,已经覆盖了一层细密柔软的白毛,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。孩子的呼吸均匀,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奇异的、安详的微笑。
老李瘫坐在地上,发出野兽般的呜咽,却流不出一滴眼泪。
第二天,救护车和撤离的人到了守林站。他们发现老李抱着孙子坐在门槛上,眼神空洞,对任何问话都没有反应。小宝昏迷不醒,但生命体征平稳,只是身上长满了奇怪的白毛,医生也解释不清。老李被强行带离。
林场彻底封闭了。有人说,后来在哈尔滨的医院,老李的孙子一夜之间消失了,病房窗户大开,床上只留下一撮白毛。也有人说,曾看见一个白发男孩在山林间奔跑,动作快如闪电,身后跟着一道飘忽的白影。还有传言,那个买走完整狐皮的胡姓商人,他的古董店后来发生火灾,烧得一干二净,清理废墟时,人们闻到浓烈的狐骚味,并在灰烬中找到一小块烧焦的、疑似人皮的东西。
至于老李,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。大多数时候很安静,只是每到月圆之夜,就会面朝大兴安岭的方向,发出凄厉的、不像人声的哀嚎,护工都说,那声音,像极了绝望的狐狸在哭。
而大兴安岭深处,老黑沟那棵松树,据说后来长得异常茂盛,树干上却出现了一张酷似人脸的木瘤,那表情,混合着无尽的痛苦与哀求。偶尔有胆大的偷猎者或探险者路过,会在月夜听到若有若无的女人笑声,看到雪地上凭空出现的梅花爪印,延伸向密林最黑暗的深处。
那张完整的白狐皮去了哪里?无人知晓。只是山民们私下都说,在大兴安岭,有些东西是不能碰的。尤其是当你的心,被逼到绝境,又蒙上贪婪或绝望的灰尘时。山灵有眼,血月为证,欠下的债,总要以最意想不到、也最恐怖的方式,连本带利地讨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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