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三十章 仁心无悔
第一日,黄昏。
神农鼎悬浮在祭天坛中央,鼎身翠绿光芒流转如活物,将简心完全笼罩其中。那光芒温暖而充满生机,仿佛初春时节破土而出的第一抹新绿,又似深山幽谷中千年灵芝散发出的灵韵。
秦渊盘膝坐在鼎前,双掌紧贴鼎壁。
他的掌心与青铜鼎壁接触处,已不再是简单的真气输送,而是血肉相连般的交融。肉眼可见的淡金色真气如同涓涓细流,从秦渊周身三百六十处窍穴中涌出,汇入双臂经脉,再通过掌心注入神农鼎。
每注入一分真气,神农鼎的光芒就明亮一分,而秦渊的脸色就苍白一分。
从清晨到黄昏,整整六个时辰。
他的额发已被汗水浸透,紧贴在前额。原本刚毅的面容此刻因为真气过度消耗而显得消瘦,颧骨微微凸起,眼眶深陷,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星——那是意志在燃烧的光芒。
“秦大哥……”苏墨站在三丈外,想要上前,却被玄罹抬手拦住。
玄罹一身月白长袍在晚风中微动,那双青金色的眼眸注视着秦渊,眼神复杂:“这是他自己选的路。以毕生修为为燃料,催动神农鼎运转三日三夜,聚拢心儿消散的生机与魂魄……此乃逆天改命之法,一旦开始就不能中断。”
“可他的身体撑得住吗?”苏墨看着秦渊微微颤抖的双肩,“已经六个时辰了,便是铁打的人也该……”
“撑不住也要撑。”凌尘的声音从旁边传来。他在长春子的搀扶下缓缓走来,脸色依旧苍白,但眼神清明,“这小子心中有执念,有守护之人。这股执念能让他做到常人做不到的事。”
凌尘走到玄罹身边,两人对视一眼。二十年前金陵相遇时,凌尘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剑客,而玄罹已是彼岸玄冥族的少主。如今重逢,一人重伤濒死,一人为救女儿跨越两界归来,皆是沧桑。
“玄兄,”凌尘低声道,“幽冥蚀心咒……当真可解?”
玄罹的目光落在他手腕处蔓延的黑色纹路上:“玄夜虽堕入幽冥,但他所修功法根基仍是玄冥一脉。这幽冥蚀心咒,是以玄冥族秘法‘蚀心引’结合九幽冥气而成。解法有二:一是杀了他,咒印自解;二是以更精纯的玄冥本源之力,将咒印缓缓化去。”
“杀他……”凌尘苦笑,“今日合众人之力也不过将他击退,要杀他谈何容易。”
“所以只能用第二种方法。”玄罹伸手,指尖亮起一点青金色光芒,“我虽非全盛状态,但玄冥本源尚存。每日为你化解一丝,大约百日可解。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什么?”
“化解过程中,咒印会反噬,痛苦非常。”玄罹看着他,“且你需要完全信任我,不可有丝毫抵抗。”
凌尘笑了:“我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。当年若非你出手相救,我早已死在金陵城外。玄兄,尽管施为便是。”
玄罹点头,指尖轻点凌尘手腕。青金色光芒没入黑色纹路,那纹路如同活物般扭动起来,发出“滋滋”的声响。凌尘闷哼一声,额头青筋暴起,却咬牙硬撑。
一炷香后,玄罹收手。
凌尘手腕处的黑色纹路明显淡了一丝,但他整个人虚脱般后退两步,被长春子扶住。
“今日到此为止。”玄罹道,“每日化解一丝,百日可清。只是这百日间,你不能再与人动手,否则咒印反噬加剧,神仙难救。”
凌尘喘息着点头:“能活着已是万幸。只是……”他看向仍在催动神农鼎的秦渊,“这小子若是修为尽废,恐怕……”
“那是他的选择。”玄罹转身,望向西方渐沉的落日,“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。他选择救心儿,就要承担修为尽废的代价。心儿选择以死开玄冥之门,就要承担生机断绝的后果。而我……”
他顿了顿,声音低沉:“选择当年返回彼岸平乱,就要承担与妻女生离死别二十年的痛苦。”
祭天坛上陷入短暂的沉默。
远处,城中的欢呼声隐约传来。孙传庭的主力已完全接管城防,清军退往三十里外的清河扎营,多尔衮派来了使者要求谈判。北京之围暂解,百姓劫后余生,正在庆祝。
但祭天坛上的这些人知道,真正的危机远未结束。
幽冥尊主玄夜虽退,但未死。往生门残部仍在暗中活动。清军虽退,但主力尚存,随时可能卷土重来。而更深远的是,玄罹这位彼岸强者的降临,必将对此界的势力格局产生难以预料的影响。
“苏公子,”玄罹忽然开口,“你是此间谋士,依你看,接下来该如何?”
苏墨沉吟片刻,道:“当务之急有三。其一,救治简姑娘,这是秦兄的心愿,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心愿。其二,稳定局势,与孙传庭总督商议,妥善处理清军谈判之事。其三,追剿往生门残部,除恶务尽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:“还有一事……玄前辈降临此界,身份特殊。此事不宜大肆宣扬,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或觊觎。”
玄罹点头:“我明白。待心儿之事了结,我会离开。”
“离开?”凌尘一怔,“你要回彼岸?”
“不。”玄罹望向北方,“我要去一个地方……龙岗山,铁山营旧址。”
众人皆是一愣。
秦渊虽然全心催动神农鼎,但外界对话仍能隐约听见。听到“龙岗山”三字,他身体微微一震,真气输出险些中断。他强压心神,稳住鼎中光芒,耳朵却竖了起来。
“龙岗山?”苏墨不解,“那里已是清军控制区,且铁山营早已……”
“玄冥镜的最大碎片在那里。”玄罹淡淡道,“二十年前我坠入此界时,玄冥镜碎裂,最大的一块碎片落在龙岗山地脉深处。玄夜之所以策划‘铁山血夜’,就是为了夺取那块碎片。”
他看向秦渊的背影:“秦渊,你的一千袍泽,是因我玄冥族圣物而死。此事,我欠你一个交代。”
秦渊没有回头,但双肩的颤抖更加明显。
苏墨急忙道:“此事与玄前辈无关,皆是幽冥尊主所为……”
“因我而起,便是我的责任。”玄罹打断他,“我会去龙岗山,取回玄冥镜碎片,并在铁山营旧址设下法阵,超度那一千亡魂。这是我能做的补偿。”
夜幕降临,星斗初现。
秦渊的真气输出已持续了整整八个时辰。
他的嘴唇干裂,面色灰败,原本雄浑的气息此刻微弱如风中残烛。但神农鼎的光芒却越来越盛,鼎中的简心,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——虽然极淡,但确确实实存在。
玄罹走到鼎边,伸手探了探简心的脉搏,眼中闪过一丝欣慰:“生机开始汇聚了。照此速度,三日之后,当可保住性命。”
“那她的武功呢?”凌尘问。
“心脉精血耗尽,武功……怕是保不住了。”玄罹轻叹,“能活下来已是万幸。待她醒来,我会传她玄冥族不依赖经脉的修行法门,只是需要从头开始。”
他又看向秦渊:“至于秦渊,三日之后,他毕生修为将尽付此鼎。届时他体内将空空如也,比从未习武的普通人还要虚弱。若要重修,难度是常人的十倍。”
“但只要能救回简姑娘,他不在乎。”苏墨低声道。
“我知道。”玄罹看着秦渊倔强的背影,“所以我说,这是他的选择。”
第二日,黎明。
秦渊的真气输出已持续十二个时辰。
他的意识开始模糊,眼前阵阵发黑。丹田气海中,那片曾经浩瀚如海的沧海真气,此刻已几近干涸。他能感觉到,自己的修为正从第八重“云霞明灭”的境界飞速跌落。
第七重,第六重,第五重……
每跌落一重,身体就虚弱一分,但对神农鼎的真气输出却不敢有丝毫减弱。因为他能感觉到,鼎中的简心,生机正在一点点凝聚,魂魄正在一点点归位。
不能停。
死也不能停。
“秦兄,喝点水。”苏墨端着一碗温水走来,用勺子小心地喂到秦渊唇边。
秦渊机械地张口,吞咽。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双掌与神农鼎的连接上,甚至连喝水这个动作都几乎是本能在完成。
“简姑娘的脸色好多了。”苏墨轻声说,“玄前辈说,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。只要再坚持两日,她就能活下来。”
秦渊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,像是想笑,却没力气笑出来。
远处,江辰无声走来。他黑衣上的血迹已经洗净,但衣服上的破口还未修补。他在秦渊身后三丈处停下,抱剑而立,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。
他在守护。
就像当年在嵩山武林大会,就像在济南城血战,就像在无数个并肩作战的日夜里一样——秦渊在前方冲锋,他在身后守护。
日头渐高,正午时分。
秦渊的修为已跌落到第三重“潮起潮落”。这是《沧海无量诀》的入门境界,真气如潮汐般起伏不定。而此刻,他连这起伏不定的潮汐都快维持不住了。
丹田处传来撕裂般的疼痛,那是真气枯竭、经脉开始萎缩的征兆。
“秦渊,”玄罹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,“撑不住时,可调用气血之力。但记住,气血乃生命之本,消耗过多会折损寿元。”
秦渊没有回应,但他照做了。
原本枯竭的真气中,忽然混入了一缕鲜红的血气。那是心脉精血所化的生命能量,每一缕都珍贵无比,消耗一缕,寿元便减少一分。
但他不在乎。
又三个时辰过去,夕阳西斜。
秦渊的修为已跌落到第一重“潮生”,这是《沧海无量诀》最基础的境界,真气微弱如溪流。而他的面色,已苍白得不似活人,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死死盯着神农鼎,盯着鼎中那个沉睡的姑娘。
第二日,深夜。
秦渊开始咳血。
鲜红的血沫从嘴角溢出,滴落在衣襟上,触目惊心。他的真气彻底枯竭了,此刻支撑神农鼎运转的,完全是他的气血,他的生命本源。
“秦兄!”苏墨脸色大变,想要上前。
玄罹再次拦住他:“现在中断,前功尽弃。简心会死,秦渊也会因为气血逆冲而亡。”
“可是他……”
“他在拼命。”玄罹的声音低沉,“那就让他拼到底。这是他对简心的心意,也是他对自己的交代。”
第三日,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。
秦渊已无力坐直,身体前倾,几乎趴在神农鼎上。他的双掌依旧紧贴鼎壁,但掌心的光芒已微弱如萤火。他的意识在清醒与昏迷之间挣扎,眼前不断闪过破碎的画面——
铁山营操练的号角,简心施针时专注的侧脸,金陵画舫上的初遇,大漠孤烟中的并肩,嵩山大会的剑光,北京城头的血战……
还有她最后那句“对不起”。
“不……不要……说对不起……”秦渊喃喃自语,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,“该说对不起的……是我……没能保护好你……”
鼎中,简心的睫毛忽然颤动了一下。
极其轻微,但确确实实动了。
玄罹瞳孔一缩,急步上前,伸手按在女儿额间。片刻后,他长长舒了一口气:“魂魄归位了。再有一个时辰,生机稳固,便可醒来。”
他看向秦渊:“你可以停手了。剩下的,神农鼎自行运转即可。”
秦渊却仿佛没听见,依旧维持着真气输出——虽然那已不能称之为真气,而是他生命最后的余烬。
“秦渊!”玄罹提高声音,“停手!你想死吗?!”
秦渊艰难地抬起头,看向玄罹,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:“前辈……让我……做完……最后一件事……”
他闭上眼,将最后一丝气血之力,毫无保留地注入鼎中。
那是他生命的火种。
火光注入的刹那,神农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翠绿光芒!光芒冲天而起,在夜空中化作一株参天古树的虚影,树冠覆盖整个祭天坛,枝叶间流淌着星辰般的光点。
生命之树,显化!
与此同时,秦渊的身体软软倒下。
苏墨和江辰同时冲上前,扶住他。触手之处,秦渊的身体轻得可怕,仿佛只剩下一具空壳。他的气息微弱到几乎探查不到,脉搏缓慢得如同冬眠的动物。
“他……”苏墨的声音颤抖。
“修为尽废,气血枯竭,寿元折损至少三十年。”玄罹沉声道,“但他还活着。这就够了。”
他走到神农鼎前,鼎中的翠绿光芒正在缓缓收敛。简心躺在光芒中央,面色红润,呼吸平稳,胸口微微起伏,仿佛只是睡熟了。
玄罹伸手,轻点女儿眉心。
简心缓缓睁开眼。
那双眼睛依旧清澈,只是瞳孔中的青金色光泽黯淡了许多。她茫然地看着四周,看着父亲,看着苏墨,看着江辰,最后目光落在被苏墨扶着的秦渊身上。
“秦……大哥?”她轻声唤道,声音虚弱。
秦渊没有回应。他已陷入深度昏迷,听不见任何声音。
简心挣扎着想坐起,却浑身无力。玄罹扶住她:“别动,你刚醒,需要休息。”
“秦大哥怎么了?”简心看着秦渊苍白如纸的脸,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。
苏墨别过脸去,不忍回答。
江辰沉默着,握剑的手青筋暴起。
玄罹轻叹一声,将这三日发生的事缓缓道来。从秦渊以毕生修为催动神农鼎,到他耗尽气血最后注入生命火种,到他如今修为尽废、寿元大损的现状。
简心听着,眼泪无声滑落。
她伸出手,想要触摸秦渊的脸,但手伸到一半却停住了——她怕自己的触碰会伤到这个已经脆弱不堪的人。
“为什么……这么傻……”她哽咽道,“我用命换来的生机……不是要他再用命来换啊……”
“因为爱你。”玄罹轻声道,“爱到可以放弃一切,包括自己的武道,自己的寿命,自己的未来。心儿,你遇到了一个值得托付一生的人。”
简心泣不成声。
朝阳升起,第三日的清晨来临。
神农鼎的光芒完全收敛,化作一尊普通的青铜鼎,落在祭天坛上。鼎身上多了些细微的裂纹,那是过度运转的痕迹,但这尊上古圣物终究完成了它的使命。
简心在玄罹的搀扶下,走到秦渊身边。她跪坐下来,握住秦渊冰冷的手,贴在自己脸上。
“秦大哥,我醒了。”她轻声说,“你答应过我,等这一切结束,我们要开一家医馆,你当护卫,我当大夫。现在我醒了,你也该醒了。你不能说话不算数……”
秦渊依旧昏迷。
但他的手指,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。
简心感受到了,泪水再次涌出,但这次是喜悦的泪。
玄罹看着这一幕,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。他转身,对苏墨等人道:“秦渊需要静养,至少三个月不能动武,最好连真气都不要运行。我会留下一些调理的方子,你们照做便是。”
“玄前辈要去哪里?”苏墨问。
“龙岗山。”玄罹望向北方,“我说过,要去取回玄冥镜碎片,超度铁山营亡魂。此事了结后,我会回彼岸一趟——玄夜虽受重创,但他背后的势力仍在,我需要回去做些安排。”
他顿了顿,看向简心:“心儿就拜托你们照顾了。待秦渊醒来,告诉他……他这个女婿,我认了。”
说完,他身形一晃,化作一道青金色流光,消失在北方天际。
独孤云走到凌尘身边,低声道:“你觉得,他还会回来吗?”
“会。”凌尘肯定道,“为了女儿,他一定会回来。只是下次回来时,恐怕此界又要掀起一番波澜了。”
“那就到时候再说吧。”独孤云看向东方升起的朝阳,“至少现在,我们还活着,北京城守住了,简姑娘救回来了,秦渊也还活着。这就够了。”
祭天坛上,简心依旧握着秦渊的手,轻声说着话。
她说起第一次在绝壑中见到他时的样子,说起古洞中共同面对追兵的紧张,说起金陵画舫上他背诵兵书的憨态,说起大漠中他为了找迷路的她差点被狼群围攻,说起嵩山大会上他剑试群雄的英姿,说起北京城头他守护百姓的决绝……
她说得很慢,很轻,仿佛在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。
而秦渊在昏迷中,眉头渐渐舒展,嘴角甚至微微上扬,像是做了一个好梦。
苏墨和江辰站在不远处,默默守护。
远处城墙上,孙传庭正在与清军使者谈判。天下大势依旧未定,江湖风波不会停歇,幽冥的威胁远未消除。
但至少在这一刻,在这个洒满朝阳的祭天坛上,有一对经历了生死考验的恋人,正紧紧握着彼此的手。
仁心一念,无悔此生。
人间烟火,终将重逢。
【下章预告】
秦渊昏迷七日方醒,修为尽废、寿元大损的他,将如何面对已成普通人的自己?简心虽活,但武功全失、记忆有损,她与秦渊的医馆之约还能实现吗?玄罹北上龙岗山,却在铁山营旧址发现惊人秘密——玄冥镜碎片早已不翼而飞,现场只留下一枚刻着“青云”二字的令牌!与此同时,南京传来惊天消息:崇祯帝自缢煤山,大明国祚断绝!而苏墨接到青云阁密报后神色大变,深夜独自离京南下。第三百三十一章《惊天之变》,看国破山河在,看江湖暗流涌,看这对刚刚经历生死的恋人,如何在时代巨变中找寻自己的位置。惊变骤起,谁主沉浮?侠心不灭,正道长存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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