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驶出京郊第三天,轮子陷进泥里。
苏桐掀开车帘,雨水顺着檐角滴落。前方城门上挂着“安州”二字,守卒正懒散地靠在墙边避雨。她看了眼天色,对青禾说:“绕开南门,走西巷。”
青禾应声下车,与随从低声交代几句。四人换上粗布衣裳,牵马步行入城。街面湿滑,行人稀少,只有几个挑担的小贩蹲在屋檐下等客。
他们先去了城北的义塾。那是一间塌了半边墙的老屋,门口坐着个穿灰袍的先生,正低头翻一本破书。苏桐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,见屋里七八个孩子挤在土炕上,共用一支炭笔在纸上划字。
她走进去,把带来的油纸包放在桌上。孩子抬头看她,眼睛亮了一下。
“这是新编的识字本。”她说,“明年初,各地都要设实务学堂,教算学、农事和律法。”
先生合上书,声音低沉:“我们这里报了三次选址,没人批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说是地基不稳,要等工部派匠人来看。可别的州早就动工了。”
苏桐点头,没说话。她走到墙边,伸手摸了摸裂缝。雨水从屋顶漏下来,在地上积了一小片水洼。
离开义塾后,他们又去了府衙外的告示栏。一张黄纸贴在最中间,写着“市舶司拨款用于河工修缮”,落款是知府亲笔。旁边还有张小告示,寥寥数字:“实务学堂筹建中,具体事宜待议。”
青禾记下了时间。两张告示相差半月,后者再无更新。
当晚,他们在一家客栈住下。半夜有人敲门,是个年轻差役,自称是巡查司暗线。他递上一份名单,上面列着安州主官这几日的行程——知府每日赴乡绅宴请,通判忙着清点族田租银,只有训导官一人在整理旧档。
“他们知道你要来。”差役说,“三天前就传了话,让各房准备好文书应付。”
苏桐吹灭蜡烛,让他从后门离开。
第二天清晨,她带着青禾直奔府衙。
知府正在大堂接见乡老,见她突然出现,手一抖,茶盏落在地上。他连忙起身行礼,语气恭敬:“不知大人驾临,未曾远迎,罪过罪过。”
“我不是来听你赔罪的。”苏桐坐下,“我问你,市舶司拨下的五百两办学银,去哪儿了?”
知府脸色变了变:“回大人,这笔钱已计入河工开支。因今年汛期早,不得不提前修堤。”
“那你告诉我,河工图纸在哪?施工民夫名册呢?监工是谁签的字?”
知府支吾不语。
苏桐从袖中抽出账册,拍在案上。“户部记录清楚写着,款项用途为‘初等学堂建设’。你擅自挪用,可知是何罪?”
堂下众人低头不语。通判悄悄往后退了半步。
她站起身,环视一圈:“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把戏?嘴上说着‘百姓不愿学’,实则连一块砖都没买过。朝廷给的钱不动,反倒等乡绅出钱办校,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?”
训导官忽然开口:“大人明鉴,我们也想办。可本地大户都说,读书无用,不如种地纳税实在。”
“所以你们就听他们的?”
“若强推,怕激起民变……”
“民变?”苏桐冷笑,“昨天我在义塾看见八个孩子共用一支笔。他们不是不想学,是没人给他们机会。你们不作为,还倒打一耙说百姓愚昧?”
大堂安静下来。
她转向知府:“我给你三个选择。第一,七日内恢复原款用途,重新上报建设计划;第二,我调工部技官来接手,你配合供料用人;第三,你现在写下辞呈,我送你回京述职。”
知府额头冒汗:“下官……愿选第一条。”
“好。”她拿出一份文书,“签字画押。从今日起,每日向我报进度。若有虚报,当场摘印。”
知府颤抖着手接过笔。
她又看向其他人:“谁负责师资?”
训导官上前一步:“卑职在。”
“三日内列出任教人选,优先录用有实务经验者。农技师、老郎中、退伍兵都可以。只要能教,朝廷就认。”
那人连连点头。
她最后说:“市舶司允许预支三个月经费,专款专用。工部也会派两人来协助设计校舍。年底考评时,安州若完成首期招生,相关人员优先升迁。”
众人神色松动,有人眼中露出希望。
走出府衙时,雨停了。阳光照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。
青禾低声问:“他们会做吗?”
“现在不做,以后也得做。”苏桐说,“只是代价会更大。”
当天下午,府衙贴出新告示:实务学堂正式立项,选址定于城西空地,即日起征召工匠、招募教师。另设监督簿一本,置于大堂外,百姓可自行查阅进度。
傍晚,义塾的先生找上门来。他带来一群村塾教员,手里捧着自己抄写的识字本。
“我们愿意参与编订新教材。”他说,“不用等京里送来,我们现在就能开始。”
苏桐收下本子,当夜召集他们议事。她提出分三科教学:基础识字、生活算术、农工常识。每科由两名地方教员牵头,每月提交讲义样本。
第三日,工部技官抵达。查看地形后,建议改建旧粮仓为学堂主体,节省工时。知府亲自带人勘测地基,连夜绘出图纸。
第五日,第一批木料运进城。工匠开始拆除危墙,清理场地。孩子们围在远处观望,有个男孩偷偷捡起一块碎瓦,在上面写了一个“学”字。
苏桐站在高处看着这一幕。青禾走过来,递上一份刚拟好的文件。
“这是安州整改全过程的记录。”她说,“按您的吩咐,整理成《试点执行范例》,可以抄送其他州县。”
“加一条。”苏桐说,“注明哪些问题是由地方主动解决的,别让他们觉得全是逼出来的。”
青禾记下。
当晚,巡查司传来消息:河北某府看到安州动态,已重启搁置的学堂计划;江南两州也开始重新核对市舶拨款流向。
苏桐坐在灯下,翻开舆图。她的手指移到下一个目标——定州。
“准备出发。”她说,“明天一早启程。”
青禾收拾行李,忽然问:“如果那边也拖着不办呢?”
苏桐合上地图,站起身。
“那就一个个来。”她说,“总有人会明白,这不是任务,是机会。”
窗外,月光照在新建的木架上。一根横梁已经搭起,两端钉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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