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那扇伪装成书架的暗门在身后缓缓关闭,隔绝了外面杂货铺所有的光线与声音时,梁胖子感觉自己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
这里与其说是一间密室,不如说是一个高度精密的大脑中枢。房间不大,墙壁上却挂满了各种比例尺的胶东半岛乃至黄海区域的军事地图,上面用不同颜色的标记笔画满了各种复杂的箭头和符号。靠墙的桌子上,几台用途不明的短波电台正发出着细微的“滋滋”声,旁边甚至还摆放着一台在当时普通人家极为罕见的、屏幕正幽幽地闪着绿色字符的286电脑。
老九反手锁上暗门,又拉上了厚重的窗帘。他指了指屋里唯一一张待客的椅子,自己则坐回了那台电脑前,随手打开一盏台灯。灯光下,他之前那副浑浊落魄的模样荡然无存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鹰般的锐利与专注。
“说吧。”老九言简意赅,“把孟广义那老家伙,到底惹上了什么麻烦,让你们宁愿冒着暴露的风险,也要来找我这条线。”
梁胖子定了定神,将林岳交代给他的所有信息,在脑子里快速地过了一遍。他隐去了所有关于“琅琊台星图”和“照骨镜”的核心秘密,也模糊了自己团队的人员构成,只是将金先生一方的两次重大失败,作为一件纯粹的“江湖事件”,详细地叙述了一遍。
“……事情的经过,大概就是这样。先是在皖北的化工厂,一个叫彪子的头目带着他手下一支精锐小队,想在那儿找点东西,结果出了意外,连人带车,全军覆没,没一个活口。紧接着,金先生派了另一拨人,一个姓王的胖子带队,渗透到我们山东沿海的一个村子,结果又栽了。人虽然被放回去了,但脸面和里子,算是丢了个一干二净。”
梁胖子一边说,老九一边在他面前的一张白纸上,用铅笔飞快地记录着关键词:“皖北”、“化工厂”、“彪子”、“小队覆没”、“山东沿海”、“渗透失败”、“王老板”……
他的眼神,随着梁胖子的叙述,变得越来越亮,就像是两颗在黑夜中被点燃的寒星。
当梁胖子说完最后一个字,老九也停下了笔。他看着纸上那几个简单的词组,嘴角咧开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,用一种近乎贪婪的语气评价道:“好东西!小子,这绝对是千金难求的好东西!”
梁胖子心中一喜,看来这趟是来对了。
只听老九用他那特有的沙哑嗓音,开始进行专业的分析,每一个字都敲在了点子上:“金先生这个组织,我跟他们暗中打过不少交道。他们的行事风格,最重两样东西:一是内部铁一般的‘规矩’,二是机器一样精准的‘效率’。如今,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,接连两次行动失败,折损了两支建制完整的外围行动小队,其中一支甚至连头目都‘人间蒸发’,这在他们组织的内部记录里,绝对是近几年来最重大的挫败。这个消息一旦被捅出去,对他整个组织的声望和士气,将是毁灭性的打击!”
他顿了顿,用笔尖重重地点了点“山东沿海”那几个字:“更重要的,不是失败本身,而是失败所暴露出的问题。它清晰地表明,金先生目前在山东地区的控制力,并没有外界想象中那么强大和稳固,他对本地势力的渗透和利用,也存在着致命的缺陷。这就好比一头看起来凶猛无比的狮子,却被人发现它的一条腿是瘸的。这个发现,会给草原上所有觊觎他地位的豺狼和鬣狗,一种‘他并非不可战胜’的强烈错觉。”
“而你带来的这份情报,”老九抬起头,目光灼灼地盯着梁胖子,“就是扔进这片饥饿的草原里,最大、最香、最血淋淋的一块‘饵’!他的那些老对手们,一旦闻到这股血腥味,觉得他因为某种原因变得‘虚弱’了,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,狠狠地咬他一口!”
听着老九鞭辟入里的分析,梁胖za子心中一阵得意,这不正是林岳所预想的“驱虎吞狼”之计吗?他觉得这笔生意已是板上钉钉,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几分沾沾自喜的神色。
然而,就在这时,老九却话锋一转,将那张写满关键词的纸推到一边,从兜里摸出一根劣质香烟点上,深深地吸了一口。弥漫的烟雾后面,他那双重新眯起来的眼睛,透出一种让梁胖子脊背发凉的冷光。
“小子,我问你一句,你们那个新上位的‘天权’把头,是不是太年轻了?”
梁胖子一愣:“九爷,您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
“什么意思?”老九冷笑一声,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,“他以为这招‘借刀杀人’很高明吗?错了!这不是借刀杀人,这是引火烧身!”
不等梁胖子反驳,老九便自顾自地解释起来:“你知道金先生在道上主要的对头有哪几家吗?我告诉你,能跟他掰手腕的,没有一个善男信女。南边,是控制着东南沿海大部分走私航线的‘红船会’;北边,是盘踞在东三省和俄国边境做军火生意的‘罗刹帮’。这两家,跟金先生为了地盘和利益,暗地里早就斗得你死我活了。”
“现在,你把这份情报卖给他们,他们固然会欣喜若狂,立刻调集人手去找金先生的麻烦,让他焦头烂额。但是,”老九加重了语气,一字一顿地问道,“你猜,他们在找完金先生的麻烦之后,会干什么?”
梁胖子的心,猛地沉了下去。
“他们会顺藤摸瓜,来找你们!”老九的声音如同冰渣子一样,“他们会想,到底是什么人,有这么大的本事,能让金先生在自己的地盘上接连吃这么大的亏?这些人手上,是不是掌握着比这份情报更值钱的东西?比如……能让金先生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寻找的,关于‘照骨镜’的真正线索?”
“到那个时候,”老九将烟头狠狠地摁灭在烟灰缸里,身体前倾,死死地盯着梁胖子,“你们就从金先生一个人的‘猎物’,摇身一变,成了‘红船会’、‘罗刹帮’和金先生几方势力共同盯上的‘棋子’!他们会为了抢夺你们这枚至关重要的棋子,打得头破血流。而你们的下场,只有一个——被这几股巨大的力量,活活撕得粉碎!”
一番话,如同一盆冰水,从梁胖子的头顶浇到脚底。
他脸上的得意之色早已褪尽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煞白。冷汗,顺着他的额角和脊背,疯狂地往外冒。他这才意识到,林岳那个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中,存在着一个他们所有人都未曾考虑到的、巨大的、致命的风险。他们只想着引来猛虎,却没想过,这些猛虎吃完狼之后,第一个要吃掉的,就是他们这些扔诱饵的人!
梁胖子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,声音都有些发颤:“那……那九爷,按照您的意思,这事……”
老九重新靠回了椅子上,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,缓缓地提出了他的条件。
“这笔生意,我接了。但不能按照你们的想法来办。”
他伸出第一根手指:“这情报,我不会点明是你们卖给我的。我会把它包装成我自己的情报源费尽心力搞到的东西,然后,我会把它同时卖给‘红船会’和‘罗刹帮’。让他们两家都以为对方掌握了先机,从而互相猜忌,把水搅得更浑。这样一来,所有的目光都会集中在我,以及他们彼此的身上,暂时没人会注意到你们这颗小石子。”
接着,他伸出第二根手指:“这笔情报卖出去的钱,我拿七成,你们拿三成。你别嫌我心黑,我拿走的这七成,不是我的佣金,是给你们买命的钱。我会动用我所有的渠道,将你们来过我这里的痕迹,以及你们与这件事的任何关联,都处理得干干净净。这笔钱,是付给我手下那些办脏活的人的。”
最后,他伸出了第三根手指,这也是他表情最严肃的时候:“至于你要买的那些东西,都是小事,我可以帮你办齐。但我有一个条件,我要你们那位‘天权’新把头的一个承诺——将来,如果我老九有朝一日,碰上了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,需要你们卸岭派出手帮忙的地方,他,不能拒绝。”
梁胖子听着这三个条件,心脏狂跳。他明白,老九这是在用他的专业和渠道,修正了林岳计划中的致命漏洞,将一场引火烧身的豪赌,变成了一场可控的、真正意义上的浑水摸鱼。而那个看似不公平的七成佣金,和最后那个分量极重的承诺,就是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。
他没有别的选择。
梁胖子咬了咬牙,站起身,对着老九重重地鞠了一躬,然后抬起头,眼神无比坚定地说道:“好!九爷,就按您的规矩办!我替我们把头,答应您的所有条件!”
交易,就此达成。
梁胖子被老九安排在了杂货铺的一间客房里,暂时住了下来,等待消息,也等待他采购的那些装备到货。
一个人躺在陌生的床上,他第一次如此深切地感受到,这江湖的水,远比他在村里跟林岳他们纸上谈兵时,所想象的要深得多,也冷得多。
而林岳那条意图主动出击的“合纵连横”之计,也在一个他完全意想不到的、被强行修正过的轨道上,开始缓缓地执行。一条由老九亲手投下的、带着剧毒的诱饵,正被送往南北两处最凶残的鲨鱼口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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