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老烟斗之此生永别（二）
从2018年那次见面后，杨爱国因为工作越来越忙，回晋博村的次数越来越少，跟张西的联系也渐渐变成了偶尔的微信问候。有时候他加班到深夜，发一条朋友圈说“又要通宵赶方案”，张西总会在评论区留一句“别太累，记得吃点东西”；有时候他处理完一个棘手的案子，发一张客户送的锦旗照片，张西会点赞，还会发一个“加油”的表情，后面跟着一个玉米的 emoji——那是他专属的符号，代表着他和他的土地。
杨爱国总以为，这样的联系会一直持续下去，总以为那个把土地当命的男人，会一直守着晋博村的地，守着他的家人，会在某个秋天，真的带着孙子来江城，看看长江，看看高楼大厦。他甚至在心里盘算着，等张西来了，要带他去吃江城最有名的小龙虾，带他去长江边看日落，跟他讲讲这些年在江城的故事。
直到上个月的一个下午，他正在给客户做人力资源优化方案，手机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。来电显示是“堂兄杨建军”，他以为是家里的老房子出了问题，赶紧接了起来。
“爱国，你……你快回来吧，西哥他……他没了。”堂兄的声音带着哭腔，断断续续的，像被风吹破的纸，每一个字都砸在杨爱国的心上。
杨爱国手里的鼠标“啪”地掉在桌上，屏幕上的表格瞬间乱成一团。他愣了半天，才颤抖着问：“建军哥，你……你说啥？西哥怎么了？前阵子我还跟他微信聊天，他说今年的小麦收成好，比去年多收了两千斤……”
“是真的，昨天下午的事。”堂兄的声音越来越哽咽，“他在家收玉米，摩托车里没油了，说去镇上加油。你婶子留他吃完饭再走，他说‘没事，加完油就回来，耽误不了吃饭’，还说中午去市场没看着新鲜的五花肉，等回来给你婶子做红烧肉——可谁知道，他刚出村，就被一辆失控的大货车撞了……”
后面的话，杨爱国已经听不清了。他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，眼前的电脑屏幕变得模糊，父亲留下的老烟斗从桌角滑下来，“咚”地砸在地上，烟杆上的漆磕掉了一块，露出里面浅棕色的木头纹理，像一道难看的伤疤。
他瘫坐在椅子上，脑子里全是张西的模样——蹲在田埂上调试播种机的模样，笑着给小伟递钱的模样，站在新盖的小楼前憧憬未来的模样，还有那天晚上，给他夹红烧肉的模样。那些画面像电影片段一样在他脑海里闪过，每一个都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，可现在，这些画面都变成了再也无法触碰的回忆。
那天下午，杨爱国跟公司请了长假，买了最早一班回洛阳的高铁票。坐在高铁上，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，止不住地往下掉。他想起父亲走的时候，他虽然难过，却也知道那是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；可张西不一样，他才四十六岁，正是能好好享受生活的年纪，正是能看着小伟成家、看着孙子长大的年纪，正是能实现“去江城看长江”愿望的年纪，怎么就突然走了呢？
高铁抵达洛阳龙门站时，天已经黑了。堂兄杨建军开车来接他，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，谁都没说话。车往晋博村开的时候，路过村东头的地，杨爱国看见张西的地里还亮着灯，几个熟悉的身影在地里晃动——是村里的老伙计们，他们在帮张西收剩下的玉米。
“村里的人都来了，说西哥一辈子帮了大家不少忙，不能让他的地荒着，也不能让你婶子和小伟孤零零的。”堂兄轻声说，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悲伤。
杨爱国没说话，只是盯着窗外的灯光。那灯光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亮，却再也照不亮那个熟悉的身影了。他想起张西说过的话：“土地不亏人，你对它好，它就给你好收成。”现在，土地还在，可那个对土地好的人，却再也回不来了。
回到晋博村，张西家的院子里已经搭起了灵棚，白色的孝布挂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，风一吹，孝布轻轻晃动，像在无声地哭泣。院子里挤满了人，都是村里的乡亲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悲伤，有的老人蹲在墙角，一边抽烟一边抹眼泪；有的妇女围在一起，小声地说着张西生前的好。张西的父亲张老汉已经走了三年，现在家里连个能主事的老人都没有，小伟穿着一身孝服，跪在灵前，头发乱糟糟的，眼睛红肿得几乎睁不开，像一只被遗弃的孩子。
杨爱国走过去，跪在灵前，给张西磕了三个头。灵前的烛火跳动着，映在张西的遗像上——照片里的张西穿着那件深蓝色的夹克，站在他的玉米地里，笑着，眼里满是光，跟他最后一次见张西时一模一样。
“爱国哥，我爸他……他再也回不来了。”小伟看见杨爱国，哽咽着说，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。
杨爱国拍了拍小伟的肩膀，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，可话到嘴边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。他知道，在这样的离别面前，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。他只能陪着小伟跪在灵前，看着烛火一点点燃尽，看着香灰一截截掉落在灵前的供桌上。
那天晚上，杨爱国在张西家守灵。乡亲们轮流过来陪小伟和张西媳妇说话，有人说张西是个好人，去年王奶奶家的玉米地被水淹了，张西带着农机帮王奶奶抢收，没收一分钱；有人说张西心善，村里的李爷爷腿脚不方便，张西每年都会帮李爷爷把粮食送到家里，还帮着把粮食卖掉，钱一分不少地交给李爷爷；还有人说张西孝顺，张老汉生病的时候，他衣不解带地在医院守了半个月，每天给父亲擦身、喂饭，比亲闺女还细心。
听着这些话，杨爱国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。他想起晋博村的黄土地，想起几千年来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繁衍的人——他们日出而作，日落而息，把汗水洒在地里，把希望种在土里，对土地的热爱，远远超越了对金钱、对名利的追求。张西就是这样的人，他把自己的一生都交给了这片黄土地，从青春年少到中年，从一无所有到撑起一个家，他的根，早就深深扎在了这片土地里。
第二天上午，肇事方来了。是一对中年夫妻，穿着体面的西装和连衣裙，手里提着昂贵的水果篮和牛奶，脸上满是愧疚。他们走到小伟面前，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，说愿意赔偿五十万，希望小伟能原谅他们，还说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，尽管开口。
小伟猛地站起来，红着眼，声音嘶哑地嘶吼：“我不要钱！我不要你们的钱！我只要我爸回来！你们能把我爸还给我吗？你们能吗？”他冲上去，想抓住肇事方的衣服，却被旁边的乡亲们拉住了。
“娃，你冷静点，别冲动。”村里的老支书拉住小伟，轻声说，“你爸要是泉下有知，也不希望你这样。”
小伟蹲在地上，抱着头，哭得撕心裂肺：“我爸还没看到我成家，还没看到他的孙子，他还说要带我妈去江城看长江，他还说要教我儿子种地……他怎么就走了呢？他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？”
肇事方的女人也哭了，她蹲下来，想拉小伟的手，却被小伟躲开了。“我们知道对不起你，我们愿意多赔偿，只要你能消气，哪怕我们倾家荡产，我们也愿意。”
“再多的钱也换不回我爸的命！”小伟抬起头，眼里满是绝望，“我宁愿我爸瘫在床上，我伺候他十年、二十年，也不想他就这么走了……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一句‘爸，您辛苦了’，我还没来得及让他享一天福……”
杨爱国看着小伟的样子，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。他想起张西对小伟的好，想起张西说“我没本事让娃过上大富大贵的日子，只能把能给的都给你”，想起张西站在地里憧憬未来的模样。这个深深热爱土地的人，最终还是离开了他最爱的土地，离开了他最疼的孩子，留下了无尽的遗憾。
葬礼那天，天阴沉沉的，下起了小雨。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来了，跟着送葬的队伍，慢慢地往村西头的墓地走。雨丝落在脸上，冰凉冰凉的，像无数根细小的针，扎在每个人的心上。杨爱国走在队伍里，手里拿着一根白幡，看着前面张西的棺材，心里满是空荡荡的疼。他想起晋博村的黄土地，想起几千年来，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离别和坚守——多少人像张西一样，把一生都献给了土地，最终又回归土地，土地是他们的根，是他们的归宿，也是他们留给后人最珍贵的遗产。
到了墓地，乡亲们帮着把棺材放进墓穴。小伟扑在棺材上，哭着喊：“爸，您别走，您再看看我，再看看这个家，再看看您的地……”张西媳妇也走过去，摸着棺材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，掉在棺材上，发出“滴答滴答”的声音。
填土的时候，杨爱国拿起一把铁锹，把土轻轻撒在棺材上。泥土落在棺材上，发出“沙沙”的声音，像张西在跟这片土地告别。他想起张西说过，他最喜欢土地的味道，说“土地的味道最踏实，闻着心里就不慌”。现在，张西终于回到了他最爱的土地里，再也不会离开了。
葬礼结束后，杨爱国去了张西的地。地里的玉米已经收完了，只剩下光秃秃的玉米秆，在小雨里轻轻晃。他蹲在田埂上，拔起一根玉米秆，秆子上还带着新鲜的绿色，像张西还没来得及收完的希望。不远处，张西的拖拉机和收割机停在墙边，车身被雨水打湿，闪着冷光，再也不会有那个黝黑的身影，坐进驾驶座，发动机器，让轰鸣声在田里响起了。
他走到张西新盖的小楼前，楼还没装修好，窗户上蒙着塑料布，风吹过，塑料布发出“哗啦哗啦”的声音，像在诉说着未完成的心愿。他想起张西说过，等装修好了，要让小伟把对象领回来，要带着孙子去江城转转。可现在，这些愿望都变成了永远无法实现的遗憾。
晚上，杨爱国坐在父亲的老房子里，摩挲着父亲留下的老烟斗。他想起父亲走的时候，把烟斗交给了他，说：“爱国，这个烟斗陪了我一辈子，现在交给你。你要记住，咱们晋博村的人，都是靠土地吃饭的，做人要像土地一样实在，像庄稼一样踏实，不掺半点假。”那时候他还不太懂，现在看着手里的烟斗，看着窗外的小雨，他突然懂了——父亲说的“实在”，就是像张西那样，对土地真诚，对家人真诚，对乡亲们真诚，一辈子都不掺假；父亲说的“踏实”，就是像张西那样，守着土地，守着家人，守着心里的那份热爱，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，都不放弃。
他打开电脑，删掉了之前写的三个结局。他想，他要重新写张西的故事，不写圆满的结局，不写虚构的美好，只写真实的张西——写他初中毕业就守着土地，写他用农机把地种得越来越好，写他对小伟的爱，写他对乡亲们的好，写他最后那句没来得及实现的“加完油就回来”。他要把这些都写下来，写进《父亲的老烟斗》里，让所有人都知道，在晋博村，有这样一个叫张西的男人，他把自己的一生都交给了这片黄土地，他对土地的热爱，超越了一切。
台灯的光落在屏幕上，杨爱国的手指重新动了起来。他在文档里写下“此生永别”四个字，眼泪又一次掉在键盘上，晕开了屏幕上的字迹。他知道，有些离别，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了，就像张西再也回不到他的田，父亲再也不能拿着老烟斗跟他唠家常。可那些藏在记忆里的温暖，那些关于土地与坚守的故事，会像地里的种子一样，在时光里慢慢发芽，永远留在心里。
窗外的雨还在下，江风裹着潮气吹进来，带着淡淡的泥土味。杨爱国把父亲的老烟斗放在桌角，看着屏幕上的文字，轻声说：“爸，西哥，我会把你们的故事写下来，会让更多人知道，晋博村的黄土地上，有你们这样的人，有你们这样对土地深沉的爱。”
烟锅里的烟草味似乎更浓了，像是父亲和张西在回应他的话。杨爱国知道，只要他还记得，只要他还在写，父亲和张西就永远不会真正离开。他们会活在《父亲的老烟斗》里，活在晋博村的黄土地里，活在每一个记得他们的人的心里——因为几千年来，这片黄土地上的人，对土地的热爱，从来都不会消失，也从来都不会被忘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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